这几天怜州渡摘下繁复的配饰,穿上清凌凌的月白色衣衫,束紧袖口,整个人看起来素净大方,气质清雅不少,干脆利落做起了钟青阳身边的抱剑童子。
钟青阳偶尔带他去斗部处理事务。斗部严肃森冷的秩序让怜州渡着迷,灵官们冷硬光亮的铠甲让他羡慕,这九十几个灵官就是一起上也不够他杀上一炷香时间,但他们何德何能加入到斗部。
更糟心的是,那个仙途非常顺利的云摩焰动不动就来斗部串门,顶着一张走了狗屎运的脸在怜州渡跟前耀武扬威。
说话还尖酸刻薄,“哟,伏辰星君,加入斗部了?”
对心心念念想做个小仙的怜州渡而言,此话剜心。
几次碰面云摩焰就摸索出怜州渡敏感偏执的东西,钟青阳却还看不出他两百多年的执念,见他被云摩焰气到脸色紫胀,还以为两人属性天生相克。
曾经被怜州渡虐到泥里站不起来的灵官,见青冥真君身后的抱剑童子,都热络地走过来拉关系叙旧,怜州渡又冷若冰霜的难开尊口。
钟青阳私下教导他:“几位灵官没有敌意,你先得学会心平气和与人攀谈,而不是眼珠子瞪他们。”
怜州渡受了云摩焰的气还没消,又觉得钟青阳从不尝试了解他的想法,他也更没意思跟钟青阳诉说他对能当上天界仙官一事的执着,赌气把龙渊朝地上一丢:“不抱了,这抱剑童子我不当了,谁爱当谁当去。”
“那你回百禽山吧。”
“你必须跟我一起走。”
“想留下就给我老实一点。”
怜州渡忍气吞声靠在他背上,隔着两层薄背依旧能听见钟青阳平稳有力的心跳,片刻就把烦躁的心绪顺平,略一偏头,见钟青阳还在书案上写个不停。
捡起龙渊小心放好,百无聊赖打量这间连通卧室的书房,架子上的书籍很多,种类繁杂,还有几本从凡间带上来的诗词歌赋,也有疏通江河的治水图册。
怜州渡靠在书架前漫不经心翻开书籍,许久之后,他突然问:“青冥,脱去仙籍跟我隐居吧?”
屋里很静,能听见这句话里的颤音,怜州渡装模作样翻看手里的《水利集》,书页上用红笔圈起来的河流,不管大小,都曾因七星的原因而泛滥过。
百年前的许多日夜,想到钟青阳就伏在书案前对此书籍焦头烂额过,怜州渡就有些怅惘。
事情为何会这样?为什么自己是灾星,若能作为一个平凡的小仙去结识钟青阳多好。
钟青阳搁下笔静静地望着靠在书架前的人,想了一下,问他:“脱去仙籍我会变成凡人,也无所谓?”
“那就跟我隐居吧?”怜州渡依然不敢抬头,他不觉得自己勇气过人,能直视钟青阳那双拒绝的眼睛。
果然,钟青阳又拿起笔,不愿回答没有可能的问题。
怜州渡听见心碎的声音,到底怎么做,此人才能完全站在自己这边?
这时从外走进来一个仙侍,向钟青阳递上一封请柬。
钟青阳览毕问站在书架旁几乎没动的人:“宇风道君请你今日到她府上赴宴,你愿不愿去?如果不愿意,我就回帖婉拒。”
“去,为什么不去?”
“那行,别欺负云摩焰,在天界约束一下自己言行。”
天庭的地界广袤无垠,遇事时好像那帮神仙整日凑在一块,这上门拜访才感受到神仙府邸间隔的距离。怜州渡不敢高调驱策蛟龙,只能御风而行。
宇风道君在花园等候多时,为煮一杯接地气的香茶,在煮茶的小炉子前忙忙碌碌,又扇风又扬汤,蹭了一鼻子碳灰。
怜州渡瞧着她,“你不是玩火的吗?何必多此一举?”
宇风指着对面的蒲团叫他自己坐下,朝小炉子里轻吹口气,“我听说伏辰星君挑剔的很,茶叶只用梨蕊和莲心,茶水只用清晨的露珠,我这里条件艰苦凑不出那三样,但心意真诚,特特亲自动手。”
“有劳了。”
“你还真不怕死,居然来天界串门,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他自找的。”
宇风用烧秃的羽毛扇勾了下怜州渡下巴,笑道:“有种。但本君不是为徒弟出头来的。”
“我跟你没有交情,道君请我来所为何事?”
桌上有清茶也有琼浆玉酿,果品有剔透如玛瑙的石榴,还有一盘摆放整齐的黑紫色桑葚,颗颗充盈着饱满欲滴的汁液。
“你想尝尝弟子孝敬给我的酒,还是饮茶?”
“哪个弟子?青冥真君?”
“他?不不不,本君没那福气,我可没资格做他师父。”
“那就试试道君的茶艺。”
“这是从凡间各道观进贡上来的茶叶,”宇风嘴碰玉杯,一双美眸紧盯怜州渡的反应:“和茶叶一起的,是叫天界处死你的各种祈祷文书,铺天盖地,烧也烧不尽的文书。”
怜州渡脸色惨白了一瞬,飞快用冰冷的笑将之盖下去,“这也不是新鲜事了,别说道观,就连住了秃驴的寺庙都收到成筐要我死的东西,那又如何,要我为他们死?妖星究竟存不存在还是件存疑的事,谁说七星一定与我有关,无凭无据,光凭几张嘴皮就想定我的罪,你觉得我肯吗?”
宇风哈哈笑道:“伏辰星君变了,曾经天界定你的罪,你可都是目空一切揽下所有罪孽,不屑辩解不惧天威,而今为何又不同,怎么了伏辰,想跟青冥真君长相厮守?”
怜州渡漠然坐着。
宇风继续笑道:“妖星与你的关系,想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你愿意听信钟青阳的胡言乱语,世上万万人可不信的。你就是灾厄,就是不祥之兆。”
怜州渡忍着她聒噪尖锐的笑声,攥的拳头发白,钟青阳叫他在天界约束行为,他不能叫他失望。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你放在心尖上的青冥真君早就疯了,几个关系好的人都在陪他演戏,你不觉得钟青阳现在看起来很不正常?”
“他比你们任何人都正常。”怜州渡霍然而起,几乎掀翻摆放茶具的桌子,直直地盯住宇风,这疯女人不可能平白无故说出这种话,“但道君何出此言?”
宇风用秃毛扇压住怜州渡肩膀让他不要激动。
“你应该知道他曾走火入魔过,不止是修为无法突破他想要的境界,连心魔也不知投射在哪件事上,其实他的言行早就不正常了,他的胡言乱语只有你才相信。
伏辰,能不能听我一句,以后钟青阳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不管他对你做什么,还请伏辰星君不要记恨他。在北极百年的闭关修炼于他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钟青阳至今还不正常。”
“他正不正常,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
“那他为何不记得你?我猜阻碍他修行的人就是你啊!”
怜州渡脸色晦暗,“我没有阻碍他修行,我更不是他的心魔,不管青冥做什么选择我从未干预过。他到底哪里不正常了?”
宇风满意地笑道:“你瞧,你问了,就说明你也怀疑了。全天下就他一个人信你是好人,这一点就不正常。斗部的职权虽还挂名在他头上,实则都是程玉炼操心,钟青阳被架空在那儿,因为他没办法做更多的事,否则就…就不正常。你的存在,是钟青阳内心生魔的源头。你会坦然死在他刀下,不给他痛苦的机会?伏辰星君还是很天真,以为对他好,爱他入骨就不会给他带去负累,殊不知这才是他百年来痛苦的根源。”
怜州渡心绪混乱,似一团乱草塞在胸腔,从未想过自己的爱意会给钟青阳带去这么大的压力。
宇风笔直坐在对面,面色突然肃然威严,声音也低沉浑厚,有种男女莫辨的音色,“伏辰七宿,你可知天界为何执着杀你?和你犯下相同罪恶的妖、魔,大部分都会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是你,天界一定要取你性命。”
怜州渡抬起孤独无助的眼,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出生本就是错。一国不能有二王,这世间又怎么能同时有两个天地生人。你的降世对帝尊有莫大的威胁,天界必须除掉你。”
“帝尊视我为敌?”怜州渡惊住。
初次见帝尊时他的一言一行都还深深印在心里,不能亵渎的尊贵,不怒而威的疏离感,还有微笑时的仁慈,无父无母无亲人的怜州渡从他亲切的笑容里第一次有“父亲”的概念。
怜州渡的惊愕和无助让宇风心存怜悯。
怜州渡:“他是万万年的上古之神,地位尊崇、受人神敬仰,我一个出生在凡尘不值一提的妖龙,对他能造成多大威胁,又怎么敢?又有什么资格敢沾他的边?”
“说这些没有意义,我想给你和钟青阳指条明路,不知你愿不愿一试?”
怜州渡从恍惚中突然醒悟,驳斥宇风:“你是天界道君,我们也没有过厚交情,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不怕我到帝尊面前反告你一状?”
宇风松弛下刚才绷紧的情绪,从容地喝口茶:“没别的意思,只是心疼你们二人,一想到将来的某天你们二人势如水火刀剑相向,我这心里头就有点难过。”
“别演戏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宇风:“你害了凡尘万灵千真万确,钟青阳身为斗部护法杀你天经地义,他却又心魔缠身,稍不留神就疼的要死,你俩的选择有多坎坷崎岖,想必深陷情海的二人比我们这些外人清楚。我今日叫你来,是要叫你弑君。”
就算明日被押上刑台也不及听到最后一句话带起的恐惧深刻。
弑君,十恶不赦之罪,比欺师灭祖还深重的罪恶。
“你在戏弄我?”
“这种事,本君怎敢戏弄。”
“你嫌我死的不够快?”
“这么说,伏辰星君已准备好赴死?那我今日指的明路可能不适用你。”
怜州渡把没动一下的茶杯推到旁边起身要走。花园种了太多的花木,长势茂盛,数条曲径通幽,他头重脚轻分不清该走哪条路出去,亦或是,他还想听宇风挽留的声音。
他走得很慢,步伐虚浮,身形摇晃。
忽听见宇风在身后毫不掩饰的大笑,“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
怜州渡迅速转身,挑眉道:“不妨听听你的胡言乱语。”
宇风指指座位:“那就坐过来,你想让我大声密谋?”
花园静谧无声,连风都不打这里穿过,宇风不知何时又换了把新的羽毛扇在手,慢悠悠摇着,“我刚才口不择言说的不够明白,‘试君’而非‘弑君’。”
她从茶杯沾了点水,在朱红的桌面写下“试君”二字。
“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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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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