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走到曾府所在的巷口,突然停了步,有个地方还是得去看看,转身又出了巷子。
他径直到了城北一条陋巷,走到巷尽头那户人家,只见大门虚掩着,一眼就见院里乱糟糟的。等走到正堂,一推门,尘土扑了他一脸。屋里落了一层灰,显然多日没人住了。
金三这下莫名忧心起来,他前些天已经来过一次,当时只当他不在家,没多想,可如今看着……却着实不对劲了。
难道出了什么事不成?他正打算出去问问周围邻居,余光就瞥见个年轻男子快步走进来,忙转头去看。
来人却不是张举。
那人似乎没料到屋内有人,吓了一跳。
金三乜斜着眼打量来人,来人也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试探地道:“您……您不会是茄(que二声)……叔吧?”
金三没听懂,也没兴趣,只问:“你认识张举?”
贾四道:“真是您!张二哥老跟我说他……叔。”
金三:“张举人呢?”
贾四看着他,面露迟疑道:“叔,听说您身子不太好,张二哥一直担心您呢。”
金三不耐烦了,敷衍地摆摆手:“人老了,不中用了。这屋子看着好些日子没人住了,他上哪儿去了?”
贾四道:“他……有些日子不见人了。我也到处找,日日来看……”
“他……这是失踪了?”
金三心下疑惑道,张举全不知情,自己提前很久断了联系,不应该连累上他啊!
“你可知他出什么事了?”
“您不是听到什么消息才来的吧?他可有给您去过消息?”贾四一脸为难地看着他,顿了顿,下了决心低地道,“叔,若是别人,这话我可不敢说。可我知道,您是一直照看他母子的,比亲叔还亲的叔,我就……实话跟您说吧。我觉着,他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说不准已经……”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到底什么人的事?”
贾四脱口道:“还能有什么人,黑石堂的呗!”
金三瞳孔大震。
贾四继续道:“您应该也知道,他这人就喜欢小赌一下。他还总说,若是有您在,若他爹还在,这都不是事儿,赌坊还不随他横着走。”
金三心知,坏了,忙问:“这些话,他同谁说过?”
“他在赌坊里闹过好多回,都听过。”
金三:“他还说过什么?”
“说……您以前就是黑石堂的当家。”
金三叹了口气,只怕已经坏事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再理会贾四,径直走了。
“茄……叔!”贾四看着他的腿,隐约觉得,好像有点什么不对。
***
丧事都是不请自来。吊唁之日,往往不少生面孔出现,下人几乎不会多加阻拦。金三轻易便入了曾府。
他进了府,四处转悠,欣赏府内的雕梁画栋,精致庭园,边走边讥诮地笑道:“排场!讲究!小乙,你这辈子可真是值啊!没白活啊!”
转了一圈,走回到前院东侧院,见东南角竹林下有口圆井,雕着蝙蝠纹样。他漫步走过去,伸头往里面看了看,清晰可见人影。
“什么井水清浊看家风,若真如此,那此处不该冒的黑水、泥浆?”金三笑着,在井沿上坐了下来,抬眼又扫视着曾府的层层院落。
一身素服的素娥自廊下走过,见有个衣着寒酸到褴褛的干瘦老头,坐在井边,不时往里看。
瞧他颤颤巍巍的样子,素娥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倒栽了进去。
她驻足看了两眼,又寻思着,只怕是下人看他这身打扮,不曾招待,连口茶也喝不上,来此处找水喝了。可这井边并没有放桶。
她走上前去,清了清嗓子,沙哑着柔声叫道:“老人家?”
金三回身一看,一眼认出了她,目光闪躲开了。
素娥问:“老人家可是要喝水?”
金三低着头没作声。
“下人们都是用水的时候才提桶过来。老人家,请在这儿稍候一下,我这去取茶水来。”
说完,也不待他答话,转身去了。
等她走远了,金三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从袖中掏出了瓷瓶……
***
日影西挪,竹雨院里,屋内的光影几经变化,孟珂终于醒转了过来。
前几次,说是醒,其实只短暂地恢复一点微弱的意识,勉强喝几口水,便又昏睡了过去。
孟珂在枕上看了看日影,虚弱地问:“这是哪一日了?”
“小姐,这都第三日了。”回雪看她脸依然苍白,但这次醒来,看着最凶险的时候应是过了,“你一直反复昏迷、发热,连药都差点灌不进去。”
第三日了?孟珂一点也不觉得饿,心中想的却是,少吃那么多顿饭,倒是省事。
回雪说着,已经招呼五儿端了小火煨着的参汤来。
孟珂看了看,叹了口气,为了这要命的皮囊能动用起来,只当是药,只当喝水,好歹逼自己用了些。
她若不喝,任是听话的回雪,此刻只怕也不会答她问话了。喝了半碗,她才问起正事。
回雪向屋顶一个方向瞄了一眼:“雨歇找到了金三家里的药渣。他一个孤老头子,也没什么收拾,药渣都随手倒在厨房窗外的树底下,都堆成小山了。找可靠的大夫验过了,小姐果然没有料错。”
孟珂道:“那药,甚至他那病,都有问题。有人在逼他行事。”
回雪点头,又道:“好了,小姐先别管这些,躺下歇一歇,我去厨房熬碗白粥来。这都饿几日了,还得要用些五谷杂粮,有些实在的东西,让脾胃重新运化起来。”
内院新来的厨娘翻看着今日采买的菜,就见回雪进厨房来了。
这人大概听过衙门厨娘被赶之事,有那前车之鉴,做得很是尽心。且大人也吩咐过,要精心照顾小姐和身边人。每餐之前,她必定先问过小姐身边人,要吃什么,怎么做,什么口味浓淡。
“姑娘,你来了正好。”
厨娘道,“听说小姐醒了,那我这今日的菜怎么做好?今日的菜都挺新鲜的,瞧这茄(que二声)子多水嫩,是清蒸还是烧……”
“瘸子?”回雪一愣,转头看到她手里的茄子,明白过来,笑道,“清淡的吧。”
回雪吩咐熬上白粥,笑着走出厨房:“瘸子、茄子……”
她突然惊觉了什么,忙快步回了竹雨院。
那日,问起张举的那个叔时,贾四说,“他好像说……‘谁能想到,我那茄子叔,竟还是个人物呢!’”
“茄子?”回雪和孟珂当时一听就四目相对。这……哪个盗匪叫茄子?往山路上一站,报出这名号,还能好好抢劫?
既然有茄子,那有土豆吗?一锅烩了,正好出个菜。
回雪当下强忍住了笑意,绷着脸吩咐道:“要尽快查出这……茄子叔的消息。”
回雪一推门,孟珂听到动静就睁了眼。
听回雪一说,她当下恍然,“瘸子!是他!那个多年照顾张举的叔,就是他!”
原来是这贾四说话有口音,瘸子、茄子不分,当时又喝得晕乎乎,对着面前的一盘茄子,便把瘸子记成了茄子。
她知道那金三是石头寨的三当家,但他从没在张举家露过面,张举的话也传成了四当家,一时竟没想到,那人就是他。
孟珂突然想到,不好,张举如今出了事,金三只怕也要算到曾家头上。
“这是出事的……第四日了,曾家的出殡之日可定了?”
他们一则有夭折,二则是凶死,停灵一般不超过三日。
回雪:“定了,正是今日。”
孟珂掀被子就要起来:“赶紧,去曾家。”
“小姐,不行啊!”
回雪拦道,“你这才刚醒过来,连东西都不曾吃一口呢!再说,大夫说了,你这病势已成,只怕要反复,甚至恶化……你不能这么折腾!”
“顾不了那么多了……”
孟珂一挣扎起来,果然头晕目眩,又坐下了。
回雪眼中含泪,直接便跪下了:“有什么事你吩咐就是,可你现在万万不可折腾!”
孟珂稳了稳,又道:“只怕他急了,要做出什么事来。这事瞬息万变,不是吩咐就行的事,我得亲去。”
回雪知道,小姐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只好吩咐五儿:“打包上吃食和药,带上马车。”
***
周冶在回城的半路接到孟珂的传信,忙打马赶了回来,在曾府巷口赶上了衙门的马车。
孟珂戴了帷帽,没让自己的人露面,而是让内院新来的侍女红荔陪着下了车。
两人双双入府,一看眼前场景,不由四目相对。
过年前后,两场葬礼,却是两个样子。曾怀义的葬礼,贵客盈门,百姓送葬,好不热闹。而曾立父子这葬礼,却清冷寥落。
近来,有关曾家的流言颇不好听,接连遭逢的凶事也难免让人忌讳,再加上曾立是个并未成婚的晚辈,又去了边关多年,那些儿时旧友,也早疏远了。
到场的除了少数撇不开的姻亲故旧,个别不在乎晦气的仗义之人,剩下的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来奚落看热闹,甚至落井下石的。
这葬礼上的气氛,乃至众人面色,都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此时,金三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堂门槛上。
他背靠门框,一脚搭在门槛上,拦住了半扇门,不知从哪顺了一壶酒,仰脸大口灌着。
下人见状,忙上去驱赶,“哪儿来的蹭饭的,赶紧走开!”
“你莫在这门槛上坐,可要冲撞了亡灵……”
“我是谁?我是你三爷爷!”金三看着干瘦,一抬手竟挥开了上来拉他的小厮。他红着脸,对着正堂上一指,“便是你家老爷,也要恭恭敬敬叫我声三哥!”
一个仆人上去没拽动。周围几个同时拥上,一起将他拉拽了起来,就要往门外拖去。
“住手!”
曾铭听见动静,从陪客的偏厅走了过来,看到金三,目光微微一动。
***
众人都等着看曾铭怎么收拾这个场面。
谁料,曾铭朝金三一揖,礼貌地道:“来者是客,老人家,请到厅上去坐吧!”
眼看一场冲突被曾铭给化解。准备看热闹的人不由都觉没趣,准备要散去。
谁料,那老头竟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了起来。他哼了一声,几步又走回门槛上坐下。
几个下人尴尬地站在原地,看向了曾铭。
曾铭挥挥手,让人都退下了。
这时,围在门口看热闹的宾客仆从,自觉让出了一条路。
曾铭见是周冶,冲他遥遥点了点头。
孟珂虚弱,也不想引人注意,没往人群里凑,让红荔扶到门廊下美人靠坐下,不远不近地看着。
洗墨因为孟珂硬要出门,要拦拦不住,又怕出事,便只好一起跟来了。此刻见了门槛上喝酒撒疯那人,“咦”了一声,直觉此人有点“面熟”,可自知脸盲,一时也不敢认。
直到看他那几步走,洗墨扭头对着周冶大声叫道:“公子!这人……我认得。”
周冶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咋咋呼呼什么?”
洗墨直为自己当初的目光如炬而得意:“这正是曾怀义出殡那日,我跟过半日的那个!”
要不是半路被高仲给拦了一手,跟丢了,指不定就让他发现大阴谋,立下大功,得了大赏赐,现在老婆本、棺材本通通都有了。
金三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道:“曾怀义?这个义字,他也配!”
他指着洗墨,“我认得你,你跟了我半日的小子,我还以为走不脱了。好在老天有眼,没坏我大事,终让我大仇得报。”
洗墨好笑地道:“你还高兴!不知道杀人偿命?不知道如今落网,定会被判死?没见过你这样没心没肺的!”
金三却很平淡地道,“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他这样的人,杀人,自是要偿命的。
洗墨正要说什么,周冶挥手让他退下,开门见山地问金三道:“曾怀义之死,是不是你做的?”
曾铭震惊地看向金三。
金三却深深地叹了口气,抱憾地道:“我倒是想!可惜晚了一步。得知曾怀义死了的消息,大概没人比我更失望。”
当时,他还只道今生连口气也不能出了。
曾铭刚松了口气,就听周冶又问:“那大栖山上的爆炸,是你所为?”
曾铭目光再次震动,去看那人。
这次,金三没有否认。他带着些意味复杂的笑,点头道,“对!是我。”
突地,瓷器摔碎的声音传来。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素娥的手还保持着端东西的姿态,脚下碎了一地的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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