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珂到了南酩楼一看,见洗墨和涤砚都已经候着了,看来这顿饭是早有打算。
周冶冲着二人问:“五儿怎么不在?这竹雨院的,一个都没来?”
红荔走出来道:“五儿姑娘回熹园取些东西,就不来了。”
周冶看着她,心道,这红荔倒还成她的人了,又看向了雨歇,这回雪既有蹊跷,五儿想必也有些本事,她身边倒是没有无用之人。日后倒要瞧瞧,还能出什么惊喜。
他没再多说,径直往里走去。
倒是雨歇道:“小姐这奔走了半日,风尘仆仆的,先去更个衣吧。”
说着,便和红荔二人服侍小姐而去。
周冶看着那三人的身影,倒看出一种常年主仆才有的默契和信任,心道,这池记的人果然是不错。虽说,孟珂有时是需要个生面孔陪伴左右,可如她这般谨慎的人,愿意让红荔跟随左右、贴身伺候,可不会容易。
不过,今日更值得注意的是另一个。这个回雪能当着他和侍剑的面露功夫,可见是孟珂默许了的。想到此,一缕笑意不由弯上嘴角,她好歹是对自己交了些底。他转头对侍剑道:“房顶上那个,梁上姑娘,你早发现了吧?还悄咪咪帮着藏着掖着,当我们瞎呢?”
侍剑一脸惊慌:“哪个?藏什么?”
“自然是房顶扔松子、医馆飞匕首那个。”
周冶笑道,“你要是真这么不中用,连这都发现不了,能让你当公子我身边这唯一的贴身侍卫?你是瞧不起自己,还是瞧不起你家公子我?”
侍剑实在不擅长撒谎,红着脸分辩道:“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护持自家小姐罢了。”
周冶“哼”了一声:“就你在背后默默怜香惜玉,我们就都是不讲理的?也不看看人家领情吗?我看,人对你从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那嘴皮子耍起来,你就只有吃瘪的份。若是动手打起来,你只怕也只能输的份儿吧?”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济世堂内的尖叫。
周冶啧道:“这姑娘手狠!”
侍剑道:“孟小姐心狠!”
周冶看了他一眼,懒得与他分辩,又道,“待拿了那姓郭的归案,便让他那八房妻妾,分了钱财,散了。甭耽误人下半辈子。这天下男子最最想要的,很多的钱,和很多的女人,咱们一样一样,给他散干净了!”
侍剑撇撇嘴:“公子也狠。”
周冶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自言自语似地道:“她明知衙门要审要判,还要对这姓郭的动私刑,里面只怕还有文章。”
“所以公子才装看不见,听不见?可等到公堂上相见,认出你来……”
周冶用终于聪明了一回,又不够聪明的眼神看着侍剑:“认出来又如何?人姑娘家留下来看诊,我先走一步,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了,他有证据吗?有胆子吗?”
洗墨完全不知道他们二人在说啥,一直努力找机会插嘴,见侍剑被公子噎了回去,舌头上翻了半天的那句话终于吐了出来:“不是,我只想知道,侍剑,你到底喜欢哪个回雪?”
“什么……喜欢,瞎说什么!”侍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门外,去厨房吩咐菜的涤砚走回来,正要推门,闻声乍然停住了脚步,听里面笑完了一阵,没了动静,这才推门进去。
***
南酩楼内,为小姐夫人们更衣、歇息而备的厢房里。
红荔一关上门,孟珂便问:“金三的尸体可验看完了?”
她急匆匆带周冶去济世堂,一则是怕迟则生变,二则也是乘机验看金三的尸身。
红荔点头道:“仵作验过,金三确为死于头部撞击,没什么问题。我们等仵作验完了,才悄悄潜入去验的。果如小姐所料,他身上正是那两种毒。”
孟珂道:“初期下无常草之毒,起的是慢慢拖垮身体之效,只是,此毒来得太慢。故而,在需要之时,他们会再加些速效的毒药,以明显恶化的症状催其行事。药渣中的毒也淬出来了?可对得上?”
红荔“嗯”了一声道:“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寻常的药只熬三遍,可金三那药渣熬了不下五六遍。我们将那一堆全都搬了回来,熬了数不清多少遍了,最后才淬出那无常草之毒。”
“无常草,学名新月草,也叫五月木,看着只是极其普通的路边杂草,只在春末夏初抽叶,在五月第一个新月的那几日开花。其花阳面色粉,阴面色红,状如伞,有八角,如此方可辨认。将其挖出,其根如木,有毒。”
孟珂顿了顿,带着一种五味杂陈的笑道,“当地人称其为无常草,既是无常索命之意,也是生死无常之叹,更在于其毒之防不胜防。”
“误中此毒,极难察觉。初期只觉得不安,乏力,渐渐会出现眼花,头疼之症,但这原本就是常见的体征,寻常人不会在意。天长日久,人的体力渐弱,会变得嗜睡,常日觉得虚脱。到了后期,时时陷入昏迷。其时,脏腑已日渐衰竭,最终身亡。”
当初,她便是亲眼看着父亲一步步走过这一程。
初时,谁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只以为是一时疲累,事多心烦。等到他身体日渐衰弱了,却也查不出病由来。
他日日头疼,夜不能寐,天天换着地方不舒服,可大夫来瞧,全身上下都瞧遍了,都看不出问题。什么名医都看过了,哪里都没事。可人就是越来越不好。
乃至油将尽、灯将枯之时,他们也懵然不知何故。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都无济于事,都只道许是心病所致,药石难医……
父亲本是个做事极谨慎周密之人。母亲每每笑他,是穿钉鞋过河,还要拄根棍的人。可他慢慢地,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过去,他从不做母亲不悦之事,也从不曾对母亲有一句重话。可后来,他脾气日趋暴戾无常,连连做出非常之举,也每每拒不听人劝诫。就连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母亲,一眼就明白有问题的事,他都非要去做,还怎么都拦不住。
多年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是难得一见的佳偶。可那时候,母亲同他一度闹到要和离。
一开始,她们还以为,父亲是因为抱病致仕所致。久病本就摧人心志,原本的满腔抱负不得施展,何况连活着都成了煎熬,性情变化也算自然。后来,她六岁大的幼弟,偏又意外身故……于是,她们都以为,父亲身体和心志的迅速坍塌,是病痛的磋磨和失子打击造成。
但孟珂心中始终存疑。那几年,她游历天下,一直着意寻访,果然发现,父亲的症状像是中了一种罕见之毒,正是那无常草之毒。
她这才知道,原来,并非世事无常,而是人心无常。即便没有那场大火,父亲也会死于人心——却不是死于他自己那颗心。
“小姐?”雨歇见她久久未言语。
孟珂回过神来:“那无常草,跟济世堂的郭家脱不了干系。”
雨歇道:“可我一发现药渣有问题,就去查了济世堂,在那堂中和郭家都翻遍了,并没有找到。”
孟珂道:“不奇怪。此毒珍贵,量本就不会多,没那么容易让你找到。何况是计划将成的收网之时,他们自然也会处置。”
“那我再去找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雨歇愤愤道,“要我说,还是太便宜了那姓郭的。什么悬壶济世的医药世家,我看是害人世家。就该彻底除了这祸患。”
说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小姐是要留着他找这毒!”
“他这样的人,跑不了,想怎么料理还不是随时的事,不急。”
说着,孟珂将红荔带来的药服下,起身道,“行了,我们也该过去了。”
雨歇在身后问:“那这金三中无常草之毒的事,可要瞒着周大人?”
孟珂的脚步顿了顿,想到济世堂中他转头就出,上马车后又一句不问的样子,想到他马车内噎自己的场景,心道,也许......不该什么都瞒着他了。
***
主仆三人回到包厢,菜已经开始上了。
雨歇看了看桌上的茶水,想到小姐刚服过药,于是要了壶热水:“这时辰了,小姐还是不要饮茶,免得影响晚间入眠。”
周冶知道她日日吃饭的时候,是要喝茶帮着顺下去的,忙吩咐道:“再备一壶老白茶,不要泡,我们自己动手。”
说着,转头对孟珂道,“怕影响入眠,也不是不能喝,只是这茶要老,冲泡得也要淡。一会儿我泡了,小姐试试。便是饭后漱漱口,也是好的。”
茶上来,红荔上前道:“哪能劳大人动手......”
周冶抬手一拦,冲孟珂道:“还真别说,我还真没伺候过谁。小姐你这是独一份儿!”
孟珂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多是少油少盐开胃的素馔,荤菜也都不油不腻,汤菜滋补而清淡,心道,没白在熹园住,倒是有眼力,也有心了。
饭吃到后半,就听楼下吵吵嚷嚷,像有什么人吃醉了酒闹事。
周冶听了,起身推门出去,一见那醉汉便认了出来——正是此前打人被抓过的高仲。
他冷笑道:“这赌徒与酒鬼,都一路货色,但凡沾上,便算是毁了。”
身后随即响起孟珂的冷笑,“只毁他自个儿倒也罢了,这些人偏偏还要带累无辜之人,最是可恶。”
高仲此刻满脸通红,脚步趔趄,正指着地上什么人骂骂咧咧,其貌甚是可憎。
周冶好笑道:“可偏偏有人还要曲解‘人无癖不可交’这话,把吃喝嫖赌,说成真性情;把逞凶斗狠打老婆,当成男子气了。”
话音未落,就见楼下围着的一圈人中,摇摇晃晃地站起个黄衣姑娘。
有人倒吸了一口气,惊叫道,“呀!好好的姑娘家,给人打成这样!”
只见那姑娘的手捂在口鼻处,指缝间渗出血来,胸前衣襟也滴了一路。周围人不由连声啧叹起来。
那姑娘脑子发晕,脚下虚浮,站不太稳,一手捂脸,一手指着高仲:“你......凭什么……打人?!”
声音跟人,都在飘。
此话一出,高仲身边三五个人哄笑了起来。几人都二十上下,一看便是没什么正经营生的混子。
其中一个方脸短下巴的眼珠一转,一拍高仲的肩,假意劝道,“兄弟,算了。差不多得了!毕竟你也……今时不同往日了!”
旁边一个立时明白了,同他对了对眼,也道,“是啊,这曾家一件事接一件的,都自顾不暇了。你爹怕是也出不来了!”
“忍忍吧!现如今你也要学会低头了。姑娘家有点脾气便有点吧,以后你俩关起门过起日子,还得......忍更多呢!”
“你好歹也过了二十年好日子了,如今到头了……也得认!”
这几人都是与他厮混惯了的,最知道他的性子,哪里经得住这明劝暗拱火的。
果然,高仲那一张红脸,此刻涨得发紫了。
自出狱以来,他就一直窝着火。过去天天都是艳阳天,走哪儿都春风得意。可风向忽而就变了,如今在府内府外都是阴云惨淡,走到哪儿都是冷脸受气。
其实,别人未必真冷脸给他气受,只是过去捧着、让着的,如今正常待他,他便受不了这份落差了。
身边素来捧他臭脚的狗腿子,如今倒是变着法儿地玩他。
今夜,几人故意约他来吃酒,撞上了那想与他退亲的黄家丫头,随口挑唆了几句,他脸上便下不来了,冲上去便是一拳,将人姑娘打倒在地。
那黄家丫头若挨这一打,哭着跑了,让他下得台来,这事也就罢了。可她偏是有几分性子的,挨了打,自是不服气,当众跟他呛起声来。
这下,众人都看着,兄弟们都笑着,他下不来台了。
高仲看看她,再看看周围一张张或笑或说的脸,耳边嗡嗡的,只觉得众人都在嘲笑他,看不起他。他只觉得一股气直冲天灵盖,冲上去抓着黄杏,一拳又打了上去。
侍剑和雨歇同时动了,孟珂却拦道:“等等!你们今日在此地可以帮她,可你们谁还能蹲守在她家里,帮她一辈子?”
她看着那姑娘道,“如今挨两拳,总比挨一辈子的强。今日挨这一顿,让她看清楚日后是什么日子,能让她彻底狠下心,违了父母之命,退了这个婚,才算是造化呢。这女子婚后的处境,你们哪里知道......”
雨歇自是不动了。
周冶冲侍剑点了点头,侍剑也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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