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想,只要工程款下来,总要做些应付工事,我刚来,人生地不熟,不管材料还是人工,总要有个自己人帮衬,除了你,我还能找谁?钱到了咱兄弟手里,怎么花还不是你我说了算?”陆玉尘小声道。
陈滨海一愣,不由对陆玉尘“另眼相看”。
朝廷放下来的款项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真正到了地方的十不存一,这种事已经可以说是惯例,可他还从没见过像陆玉尘这么贪的,连最后一成也不放过。
看来姐夫说的没错,陆玉尘出身草芥,只会比那些原本就出身高贵的官员更贪,因为他没见过钱,所以才会明知自己做的什么生意也会为区区一百两放行。
“款项再多一年也就能申请一次,有何意思?”他拿不准道。
“这有何难?”陆玉尘道:“修完了河道咱们可以修桥,修完了桥咱们可以铺路,只要有心造福百姓,还怕没机会吗?何况清河只是一县,咸州城可是下属三个县,若是每年都修这么一回,还不够大哥赚的?到时候不光王大人的政绩漂亮,连小弟也能跟着喝口汤,何乐不为?”
当科探花郞的口才了得,三两句话,说得陈滨海动了心。
“此事还需与姐夫商量。”
“大哥若有意,我这便写公文向王大人请款,到时只需大哥敲敲边鼓,这事没有不成的。”
两人商议定便开始分头行动,到了王义那里自然没受什么阻碍,三人一拍即合,本以为工程款层层批复下来总要一两个月,谁知不过月余,款项已到咸州府。
正如陆玉尘所料,到手款项十不存一,想做好全县河道加固几乎不可能,可他表面不露声色,笑呵呵收了自己那一份,与王义陈滨海及另外两县县令商量起该如何开始工程。
“三个县同时兴修河道,这个盘子太大,不是你我三人做得下来,包工出去估计也没人肯接,依我的主意,滨海只需负责购买材料,人手方面,各县还同往年一样便好。”王知府道。
“同往年一样?”陆玉尘不明就里。
王知府阴沉一笑,“抓壮丁。”
此时各乡耕种已告尾声,农忙告一段落,若是走正规程序招工,倒不失为给百姓创造收益的一个善举。
可工程款几乎不剩什么,工料钱都不够,除了逼迫百姓做白工,似乎也没其他办法。
购买工料这种有油水的肥差被王义交给自家小舅子,反倒是单纯损阴德的差事交给他们,陆玉尘看看另外两位县令,见二人面上并无异常,便知道是同自己一样拿够了好处,习以为常。
他便也不好提出异议,只是不懂,“一个工程下来怎么也要上百壮丁,这如何抓得?”
此言一出,王义同两个县令都不约而同露出轻视的神情。
“陆大人初入官场,还是少了些经验,”其中一位县令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冷笑道:“抓不到可以骗,只要按章程征工,他们便不得不来,至于给不给工钱,都是工程结束后的事了。”
陆玉尘恍然大悟,“若是百姓闹起来怎么办?”
“你当都护府的官兵是吃白饭的?几百人闹起来便是造反,按律全斩了就是。”王义阴狠道。
陆玉尘心中一惊,此事对于百姓来说就是死局,被抓壮丁做白工都是最好的结局,若稍有不从,便是性命难保。
出了州府,陆玉尘已惊出一身冷汗,看到等在外面的铁牛时,差点站不出。
铁牛将他扶上驴车,亲自赶车出了咸州城,才问:“哥哥这是怎么了?”
“我在想,提出请款加固河道的事到底是对是错。”
陆玉尘虚弱地将事情结果相告,铁牛也是半晌无语,许久才道:“哥哥是觉得自己好心办了错事?”
“难道不是吗?”陆玉尘惨笑。
他一直以为,只有回到家乡才能真正改变清河县百姓的命运,可事实是他一介七品小官无权无势,在大势面前,别说改变,就连最基本的保护都做不到。
“当然不是,错的是他们,这个朝廷已经烂透了,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可这不是哥哥的错,我知道,哥哥绝不会因为善政难行便固步自封,不敢作为。”
“不管怎样,你还有我,哥哥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
铁牛声音沉静温柔,无形中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坐在驴车上望着他宽厚的背影,陆玉尘慢慢恢复些精神。
是啊,就算这世道再烂又怎样?他当官之前又不是不知道。
就算再难,他还有铁牛,铁牛总是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工钱可以不给,但是饭还是得供的吧?”陆玉尘洗漱完,盘腿坐在榻上挠头,“这个钱王知府肯定不会出,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别想了,你最近都没好好睡觉,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铁牛吹熄烛火上榻,大手一揽,陆玉尘便摔进被里。
陆玉尘翻了个身,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已经习惯每晚与大铁牛同榻而眠,他内心挣扎,忍不住问:“快一个月了,你的房顶还没修好吗?”
黑暗里铁牛的声音带着沉沉的笑意,“没修好,工匠说是房梁老旧封不了顶,还是等河堤完工再去州府找能工巧匠吧。”
不过一个大洞,居然就补不上了?陆玉尘虽心有怀疑,但转念一想,这世上连他娘都有可能骗他,但铁牛不会,何况只是修自家房顶这种小事。
心里装着修缮河堤的事,陆玉尘摊煎饼一样,在榻上翻来复去睡不着。
“还想呢?”街外的更声响第三次时,铁牛叹气。
这个时辰还不肯睡,看来今晚没什么机会一亲芳泽了。
“吵着你了?”陆玉尘翻身面对着他,也叹了声气,“我算了笔账,就算把这几次从陈滨海那里拿到的分红和‘贪没’的工程款全拿出来也付不起人工,若不肯抓壮丁,此事便只能到此为止。”
都已经那么努力当个“贪官”了,也才攒了这么点银子,他真想跟那些前辈请教一下,是怎么在这片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的土地上捞得盆满钵满。
“付不起人工便不付吧,或许我们可以找边防营帮忙?”铁牛看不得他这副样子,轻拍着他的背道。
每当铁牛像这样表现亲密的时候,陆玉尘都会不适应地尽量躲避,可此刻不知是因为有心事还是其他原因,他一动也不想动,只想安静地在这人怀里寻找片刻慰籍。
他以为过去了这么久,两人之间有些东西早已改变,可在这样只有两人的夜里,他们又像从前一样,躲在被窝里分享彼此的心事,铁牛或许不再事事依赖他,却还是那个永远会站在他身边的人,这一点又从未改变。
原来不只是铁牛需要他,他也是一直需要铁牛的,最少在这样无助的时候,铁牛的一句话就能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他很想说“那便这样吧,我听你的就好”,可是他不能。
“就算不用打仗也总还要练兵,你虽是大帅徒弟,可也不能事事给他添麻烦,此事我还是想自己解决。”
铁牛并没强迫他,只是问:“哥哥打算怎么做?”
“欺骗百姓的事我做不来,若百姓不肯应征,又可能担负拒服民役的罪名,不知咱们的银子够不够工期杂役的一日两餐?”
铁牛想了一会儿,道:“加上粮仓里的粮,虽不能吃得太饱,或许还能勉强支撑,具体怎样,要等明日问过郑先生。”
“还好有你在……”事情多少捋出点儿头绪,陆玉尘心里轻松不少,困意慢慢侵占意识,他主动向铁牛这边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沉进梦乡里,却不知自己如梦呓般的一句话,让对方心里起了怎样的涟漪。
黑夜里,铁牛狭长的眸光忽明忽暗,在陆玉尘眉眼和双唇间贪婪地流连,直至将那五官再一次深刻心底,才餍足地低头,在唇间印下轻吻,“哥哥,我会一直在,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你也不行。”
*
从郑经那里得到钱粮可以支撑民工餐食的确切答案后,陆玉尘很快拿定主意,在欺压百姓和放弃工事之间选择了以德服人。
“征用民力的告示一经贴出,百姓来或不来都是死局,陆某不想致百姓于不义,又实在拿不出征用民力的工钱,好在此时并非农忙,若各乡百姓有闲着无事肯来帮忙的,陆某可保证一日两餐,到时来去随意,陆某绝不强求。”
他叫来赵五等当初自愿留在县里充当衙役的乡民,将所遇难事如实相告。
赵五等人本就感念他不计前嫌愿意收留,这段时间又亲眼见他事事以百姓为重并非表面功夫,连耕种稼穑都要亲力亲为,早对他信服不已,如今他这样推心置腹全无隐瞒,怎不动容?于是也郑重道:
“修筑河堤本是造福乡里,大人处处为百姓考虑,我们有什么不愿意的?请大人放心,我等这便回乡,定会将大人心意传达,叫乡里都来帮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