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所有人手再次出动,将消息下达各乡,陆顺所在的尚阳堡村民都是看着陆玉尘长大,没遇什么阻碍便征到几乎全村青壮民力,其他几乡虽有人不肯相信官府,觉得县老爷说得好听,实则是空手套白狼压榨民力,但是有赵五等人做保,还是有部分人愿意应招,待陈滨海那边工料运输过来,清河县竟也征用到五六十民力。
“除非夜以继日赶工,否则这点人手根本无法在雨季前按期完工,大人可有何对策?”郑经不无忧虑地问。
儿时,陆玉尘见过官府强征壮丁搭建防御工事,那时官兵只知让百姓没日没夜劳作,很多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何况他早已承诺大家来去自由,自然不能逼他们赶工。
“慢些便慢些,咱们也不必要求全线完工,先将之前记录在案出现溃堤风险的几处河道加固,其他的容后再说。”征到了人,陆玉尘又气定神闲起来。
一开始应征的百姓心里还有疑虑,只是想着一天能给家里省两餐饭,先来看看情况,几日工事做下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餐食一顿不少,有身体不适想要休息的也没人赶着他们必须上工,所修河道就在自已村里,有时到家天还没黑。
不愿来的村民观望几日,最后发现实则是在为自己村庄修筑河道,最后受益的还是乡民自己,响应人数越来越多,连妇孺都主动往河道边送水送茶,很快出工人数达到了百人以上。
即使这样,由于陆玉尘不忍苛待百姓,工期还是比另外两县慢了许多,陆玉尘每日巡视各乡河道,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好不容易被铁牛养出来的腮边肉又渐渐消瘦下去。
铁牛看着心疼,却不表露出来,除了每日变着法的逗他多吃些东西,便是尽量在他之前将事情安排好,叫他少操些心。
陈滨海的工料陆续送至各河道,全部接收后,陆玉尘渐渐发现此中猫腻——各村所收到的工料看似没甚区别,实则配比上略有不同。
此次用以加固河堤的工料多是采用糯米浆和三合土,为了吞些工款,陈滨海所用石灰和黏土多为就地取材,全部混合好后送至各个工事地点,按理说所送材料都应该是一样的,可是随着工事进行下来,陆玉尘还是发觉了不对——送至打驴沟的材料总是比其他乡干得慢。
“按理说,糯米浆三合土遇水会更坚固,可这三合土和糯米浆的配比不对,水流不急时尚且不显,等汛季来临,河流冲击力大便会自溃,修了跟没修一样。”眼看汛季就在眼前,张成急得满嘴起泡。
陆玉尘早听铁牛说过咸州府在河道上动过的手脚,这时并不觉意外,只能另想办法。
“我听说可以在河道转弯处修筑双层弧形堤坝用以减缓冲击,不知是否可行?”
“倒是可以一试,只是工料有限,一层尚且难以支撑,何况两层?”郑经为难道。
“能用以修筑河道的材料又不止三合土,夯石也能修筑,咱们只需就地取材,将村民分出部分上山采集合适的石料,在主河道前夯出一条弯道,便可大大减轻河道负担。”
此计虽非长久之策,但短期应付雨季还是可以的。
几人商议一回,觉得此事可行,只是要秘密进行,将打驴沟村民分成两波,一半如常在白天上工,另一半则负责采集石料,在夜里修筑弯道。
这事交给别人不放心,铁牛主动请缨负责夜间工事,陆玉尘虽心有不忍也没别的办法,半月下来,两人竟见不了两三面,好不容易习惯两人同榻的陆玉尘又开始孤枕难眠起来,白天有事忙还好,一到夜里,竟想念铁牛到夜不能寐的程度。
这铁牛也是,就算再忙也要与他交接下进度才是,谁知一去竟像撒缰野马,跑了个没影,他连双层河堤进度和他在忙些什么竟都不知。
几日不见,陆玉尘心生怨念。
这几天阴得厉害,空气里满是泥土的味道,总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不祥感,陆玉尘闷热得难受,索性起身,坐在窗边吹风。
从前他在京里,想见家人也见不着,如今他回来了,总以为不管日后是怎样的关系,他与铁牛总是家人,总是要在一处的,可如今连爹娘都不能每日相见,何况铁牛?
天空毫无预兆地劈出一道惊雷,把他吓了一跳,随后豆大的冰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地面砸来,陆玉尘赶紧将窗户关紧,又担心县府年久失修,别像上次那样房顶砸出个洞来,遂披了衣裳,沿廊下一门一户看过去。
好在杜秀娥和巧儿这时也被惊醒,三人一起将门窗全部关好,顷刻功夫,内院满地鸡蛋大的冰雹,将杜秀娥刚种的花草砸得七零八落。
陆玉尘担心河道上未竟的工事,还有铁牛,铁牛此时一定还在打驴沟开夜工,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好在冰雹只下了不到两刻便慢慢变成大雨,陆玉尘披了蓑衣,打着风灯便要出门。
“你上哪去?”杜秀娥扯着嗓子喊。
“我找铁牛去。”雨声太大,陆玉尘听不清他娘又说了什么,头也不回地消息在雨幕里。
打驴沟离着清河县少说十里,脚程快的,白天也要半个多时辰才能步行到达河道,何况这样的雨夜,陈玉尘刚出城门,风灯就被大雨打灭,身边除了凄风苦雨再无一点光亮。
开始时他甚至没感到一点害怕,一心只想着没做完的工事是否经得住这样的大雨,还有铁牛。
这么大的雨,铁牛定不会死守在河道上,他定会知道自己担心,没准走到一半便能迎着他了。
带着这样的信念,他深一脚浅一脚凭本能走在最近每天都走的出城路上,平时还算好走的土路被大雨浇得泥泞湿滑,摔了几跤也不记得,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直至真的走到打驴沟河堤,他才发现连鞋袜都不知何时走丢了。
可河堤边哪还有人?他想看看河堤情况,隔着雨幕,连十米之外都看不清,怎还会有村民进行工事?
他凭记忆走到材料堆积处,连每日在河堤边看守物料的衙役都不见踪影,天地之间空寂得仿佛只有他一人,陆玉尘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铁牛呢?铁牛在哪儿?从县里到河堤只有这一条路,若铁牛回去了,他该在半路遇见,若没回去,他这会儿又在何处?
蓑衣早被暴雨打湿,夏日衣薄,陆玉尘冻得瑟瑟发抖,可大雨连一点要变小的迹象都没有,就这样无休无止地狠狠砸向地面。
很快,道路积水漫了上来,走丢了鞋,陆玉尘寸步难行,耳中全是河水轰鸣,也不知这未完成的河道能坚持到几时,陆玉尘强自镇定,这会儿再想回去是不能了,他只能尽力往高坡上走。
好在山上植被茂密,并没有山体滑坡的风险,且树木多少挡了些雨势,能让陆玉尘看清脚下的路,他沿着山坡找到一处山洞,山洞虽小到只能勉强藏身,但好在背风,能让他暂且避避风雨。
这场雨来势惊人,不知何时才能停,好在出门时他跟娘说了要去哪里,估计很快就地有人来找他。
陆玉尘脱了蓑衣,将衣袖尽量拧干,但还是很冷,他身上带了火石,只是这样的雨天,哪里找得到干柴?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尽量嵌进石壁里。
身体渐渐变得麻木,竟也不觉得冷了,疲意一**侵袭意识,强撑了片刻,陆玉尘慢慢失去意识。
“哥哥,醒醒,别睡。”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陆玉尘被人大力摇醒,他很不高兴地皱眉掀起一丝眼帘,想看看谁这么不知趣扰人清梦,视线对焦后看见一张煞白的大黑脸。
他动了动唇,声音嘶哑地叫了声,“铁牛,宝贝儿。”
“别说话,你发热了。”
温软的唇瓣覆在他唇上,那人强硬地用舌顶开他牙齿,将一口微凉的水渡进他口中,陆玉尘心口的焦热得到缓解,舒服了一点。
他很想呵斥一声,哪个流氓教你这样给人喂水?可说出口的却是:“你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我差点儿又把你弄丢了。
铁牛不答,只是一味地扒他身上的衣裳,然后将被扒得不着寸褛的他紧紧抱进怀里。
“现在生不了火,衣裳湿了不能再穿,委屈哥哥再坚持一会儿,等天亮,郑先生定会使人来找咱们。”铁牛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嗯。”陆玉尘闭上眼,他太困了。
“哥哥。”
“铁牛。”
“哥哥。”
“铁牛。”
铁牛每叫一声,他便回应一声,可不论铁牛怎么叫,他就是不肯睁开眼睛。
铁牛有些着急,低头去看时,才发现陆玉尘眼角挂着泪花,似乎被梦魇了。
陆玉尘浑浑噩噩,好像回到十七岁那年,他们和爹娘走散了,手拉手混迹在逃难的人群中,咸州城门紧锁,没有人愿意救他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