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
滴答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饶是天子脚下也难免积上一层水。
潮湿的空气中带着丝丝腥气,日头一胜,有股东西被晒烂了的腥气。
几个风尘仆仆的商人进来,叫跑堂的小二送了几壶温酒,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领头的男人抖了抖遮雨的蓑衣,嘴里嘟哝着外头的鬼天气。
“晦气,这几天真是见鬼了……”
外面雨还下着,牛毛似的舔在人脸上,粘得难受。按理说刚到春天,着实不该有这么足的雨水才是。
酒壶很快上桌,店家还另搭了一碟花生米。小二送来时正听见那句抱怨,随手将汗巾搭在肩膀上。
“几位是远客吧?城里这几年一直这样,过了这阵子就没雨了。”正是因着雨多,连带着酒楼的生意也不景气起来,忽然来这么多人,一时间也称得上个稀罕事。
脱掉蓑衣的男人脸色仍不好看,他没接话,直接对着壶嘴喝了半壶的酒水。另外两个年纪明显小了很多,也是寡言的性子。
一时间竟连个回音都没有。店小二倒是觉得寻常了,又说了两句便转头又去忙别的。
大堂里拢共没几个人,等他抹完桌子,那几个外乡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原本还空着一个的位置现在满了。
“小二,这边。”新来的那人招手叫他过去。
“唉——来喽。客官想吃点什么?”小二走得近了,看清楚了男人的脸,长着一张白面皮,面善,是一群人里面看起来最中都的长相。只是左眼上下贯的一道疤,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凶气。
“切两盘牛肉,再上几道素的招牌菜,有劳了。”说起话来倒也文纠纠的,店小二向厨房报了菜,见桌子上没人喝酒了,料想是酒壶里的酒水见底,便顺道问了句要不要添酒。
“不用了,过会儿我们几位兄弟还要赶路。”男人边说边向店小二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初来乍到,问问小兄弟,那边是什么情况啊?”他一只独眼看向大开的窗外,只见外头黑压压的排着看不到头的长队。
听他问外头的事,原来还健谈的店小二反倒安静下来,约摸片刻,应当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店小二攥着手里的银子,重新堆起笑来:“客官有所不知,那是上头建庙的徭队,已经造了两个月了,估计还得过段时间才能成。”
店小二给这兄弟几个的空瓷杯里添上茶水。“要是做生意走道,东关那边富庶得多,人也大方些,从这儿向东走半日的脚程就能到。”说着,小二又叹了口气:“若是这边……还是劝客官快快走为妙,不景气啊。”
“多谢小兄弟提点。”
又是一块碎银,店小二神色复杂地了那独眼男人一眼,确定这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知道是听进去多少。
不过该说的都说了,人家留去实在跟他没关系了。
*
*
人群渐远,很快连个尾巴都看不见。他眯了眯仅剩的那只眼,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
只瞧着水里的东西不耐地翻了个身,身上原本半干稀泥重新糊上去。
“……”
剩下的就看不清了,他眼实在力有限,到底没看出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物种。
或许是个人也说不定。
“老二,东关去吗?”
几碗热茶下肚,陈三的脸色终于不像刚来时那么臭了,趁着几个小孩还在吃,他走到窗边问柳兴的意思。
中都这一趟实在出乎意料,来之前耽误了小半年,没想到差别会这么大。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分文不取地回去。
柳兴转了转拇指上的骨扳指:“当然去,大哥不用担心,咱们没有白来的道理。”
陈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头把还在吃饭的两个弟弟拽起来。
一行四个人,磋磨半晌,终于上了街。
半年前边地闹了疫病,又打了场仗,一来二去死了不少人。派出去的官又不顶事,银子用的不如被吞下去的多。
许多人都因此失了家,活不起了。既如此,便都看准了安定富贵,看起来丝毫未受影响的中都。
反正到哪都是等死,到中都来,说不定还能挣得一条活路。
人是有方向,只是难倒了禁卫军。
中都兵力本就疲弱,近年来禁卫军内又被强塞进来一群酒囊饭袋,公子哥养尊处优惯了,对如潮水一般涌进来的难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由他们在此安营扎寨。
起先也有旁的京官试着带兵驱上一驱,但那点人的作用微乎其微。何况军心本就不平,驱人这事基本上也就就此作罢了,只剩下几队禁军还在奉命围剿难民窝点,忽略不计。
猫抓耗子似的追赶躲藏,竟然过了一段看上去还算安稳的日子。
如此情境,这西关的人该不少才是。但柳兴这一路走来,却实在没看见几个。
陈三在前头领路,柳兴带着人跟在后头,拉着货物的车没跟着,他们准备先探探路。
这样走着,竟是走到了那不明生物前头。
他脚步一顿,只见泥坑里的东西蜷缩着,竟然真是个人形。只是糊了一身泥,辨不清男女。
这样看了一会儿,柳兴抬脚,继续跟着陈三往东关走。
几枚铜板砸在泥坑里,深深地陷下去。
*
*
泥坑里的人掀了掀眼皮,视线有些模糊。
这是第几波?
数不清了,自从一个装模作样的男人来过之后,身边就不断有人被抓走。
先是男人,后是女人。
到如今,原本汹涌的潮水早已不复,只剩下一干将死的老人孩子还在喘气。
队伍早已去了一会,脚面踩出的湿痕还在,延伸到前头的庙里。
很多人,都是像今天这样进去,没有出来。
它把脸贴在地上,嗅到阵阵铁锈味。
不过半年而已,此处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翻覆到那些曾知道它名字的人,一个不存。
*
*
“阿月!”
“……阿月”
“阿月快起来,贵人来啦。”
阿月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随意地扯了扯身上被压出褶皱的衣裳。跟着前面的孩子去见贵人。
半年前,贵人来到难民窟,跟这里领头的商议他们这群人的去处。
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
北境的蛮子打了进来,城都被毁,家园失守,人从人,变成了野鬼,变成了难民。
中都本便是安稳好地方,更莫提在这番情景下,其却丝毫不受影响的城关内。于是大家携手入了城,来求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可毕竟中都是别人的中都,任谁的家被占了都会不爽,何况是这样多的难民。
很快,皇帝派了那个人来。
干净的衣袍,温和而无害的面容,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哪怕是处理像她们这样不知来处的流民。
“我是京使,特奉皇命来安顿诸位。”
宝蓝色的衣裳落座在已经有些发朽的矮凳上,发出吱呀吱呀地响声。
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和难民营里的领头人在一起,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至少她不懂。
很少的时候,他也会坐在门槛上,抬头看月亮。
仲春初夏,蝇虫分外多。
阿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终起身到院子里逛了一圈。
“……是阿月吗?”
夜半忽然听到一声唤,很难不被吓到。阿月退了一步,循着声音看向门槛处。
只见京使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点歉意。
“吓到你了吗?抱歉。”
阿月看了他片刻,最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她轻蹑着手脚,绕过花草多的地方,也绕过门槛上坐着的京使。
二人并无什么交流,除了刚才那句,京使再没开口说什么话。
阿月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坐在院子里喂蚊子。
她出于本能地,远离这个格格不入的人。
难民窟的领头人是个瘦的像蚂蚱的壮年男人,名字在逃难的时候丢了,大家私底下都叫他老蚂蚱。老蚂蚱时常眯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跟那双很温和的眼睛打交道。
若照常理来说,温润定然抵不过精明,理应身处弱势一方,但随着日子不断流过,阿月发觉这温润竟毫不居于下,反倒是老蚂蚱皱眉的时间变得更多。
“你也睡不着吗?”阿月被叫得回过神来,她坐在门槛下的空地上,只消得微微抬头便能跟那双眼睛撞上。
但她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她是睡不着,但并不太想寻个同病相怜之人互诉衷肠,尤其是这种不熟识的贵人。
京使大概被无礼到了,但在这方寸的院子里,又实在找不出第三个愿意出来喂蚊子的。
所以他也只能将就着。
只见男人仍坐在门槛上不动,但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说着话。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住何方,原是何籍,家中兄弟姊妹几人……到了最后还有想过什么日子云云。
他问了,阿月却没答,一句都没有。
因为她觉得前面的问题不重要,而最后一个问题则是问了也没用。
毕竟要是问这话有用,那现在在这地儿的就不是京使,而是米粮了。
阿月这样想着,余光又瞥了那京使一眼。
很是单薄,空生了一副好皮囊,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
没了问话,院子里就又安静了下来,方入初夏,连叫唤的蝉都寥寥,只远远地有几只蛙出声。
阿月顺着京使的眼睛看去,只见那不近不远处,稀疏地缀着几个光点。
是灯笼虫。
常年在外,这虫子她见过不少,多蚊子的地方格外多。
“你想要那个吗?”阿月张嘴,跟京使说了第一句话。
听到她开口,京使似乎有些惊讶,随即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
“我没捉过这些……你有办法?”
贵人来使,不会这些野事很正常。
她的目光在几只可怜的灯笼虫身上停留下来。
“我可以帮你抓它们,作为交换,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这样突兀的请求,没指望会被答应。
她毫不在意,只是一些小虫子而已,换不到人情正常,若是换到了,自然是赚。
京使垂着眼,似乎在思量这笔交易的合算性。
阿月见他这样,也不催。只是坐在远处,轻轻地扇着身边伺机而动的蚊子,然后道:“天快亮了。”
天亮了,就捉不到了。
京使转动扳指的手指微微一顿。
“……麻烦姑娘了。”他这么说。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阿月却并没有急着去那一小片地方。
她先是动作轻盈地回了屋子,片刻之后,手上多了一个可以收口的纱罩。
京使坐在门槛上,定睛一瞧,便看见那纱罩里的东西有些眼熟,这是上京路上的一种小白花,没想到她房中也有。
女孩轻手轻脚,努力地不扰动四周草木。她敞开纱罩,屏息等待着。
草深的地方萤虫多,蚊子也绕着,不过片刻,便有几只蚊子狠狠叮上她瘦的只剩根骨头的腿。
这样等了一会,只见原本零零散散的流萤渐渐地朝着纱罩开口的地方飞去,直到那草上几乎不剩什么,阿月才满意地收了手。
她将装满灯笼虫的纱罩口收紧,然后走到蓝衣裳的京使面前。
“说话算话。”
京使接过“货物”,里面的萤虫四处乱窜,对于自己被当了交易品这件事毫不知情。
“你想要什么?”
阿月看着眼前人似乎心情不错,于是趁热打铁地在脑子里滚了好几个想法。
半晌,她伸出手。
“我还没想到,但是……我们可以先拉钩。”
京使的目光从萤虫挪向她,缓缓地伸出小指。
“也许我很快就会走,你的愿望可要趁早。”
阿月看着成功契约的小指,第一次朝着他露出个出了没有表情之外的表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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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使的话是真的,几乎连一季都没撑到,他就已经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白天都没空停,更莫提三更半夜不睡觉坐在门槛上看星星了。
阿月在老蚂蚱安排的孩子区不太安稳地过着日子。
一天又一天,随着天气逐渐变热,难民堆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
随着老蚂蚱的得力助手接连倒下了两个之后,阿月被转移到了更小的区域。
也是这个时候,她又见到了京使。
他换了身衣裳,宝蓝色变成了鲜妍的红。只是人还是那副模样,不疾不徐,似乎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甫一见面,他朝着阿月笑了笑,竟主动开口道:“你的愿望想到了吗?”
阿月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老蚂蚱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
其实她还是没什么想要的,只是莫名地有种预感:也许这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正想着,外面忽然起了云,黑云压顶,转眼便下起了雨。
正值炎夏,雨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是什么珍稀的东西,等这瓢泼停了,阿月才开口:“我想活着。”
这要求似乎很是无理,命由天定,此番情境,更不由人。
但阿月更明白,保命的机会不多。
京使没露出太讶异的表情,连唇角的三分笑都不曾改,他答应了。
这次交谈的时刻甚短,很快老蚂蚱回来。
经历了几次大规模的疫病,原本精明的男人憔悴了不少,他一过来,先是向京使行了个礼,转而便瞪了阿月一眼,叫她出去。
阿月离开两人交谈的屋子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老蚂蚱便出来了。
阿月往门口看了一眼一眼,只见他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似乎得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很快,阿月就知道了“大便宜”是什么。
难民营里,老蚂蚱按三六九等将人分成组,组成“徭队”。
“按京使的意思,咱们只要帮忙做些事,就能继续安居在此了。”
人群一片静默,只见京使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拿的一卷奏疏交给老蚂蚱。
老蚂蚱接过东西,行了个从未如此恭敬的礼,京使朝他一笑,就这么走了。
之后,老蚂蚱抱着那奏疏消失了三个日夜才再出现,刚回来便带着几个新提拔的助力,把人群分得更细。
男壮丁、女织工、童子工……十几人一组,一共分了百十组。
似掐着时辰,才分好宫中便来了人。
穿着甲胄,不是来使。
阿月躲在人群后看领头人和难民队,不说别的,光气魄上就差一截。
官兵来一趟,难民便去了七队。
朝中信佛陀,听人说,是去修庙了。
日子踏上正轨,百十来的队伍分成几波,分别去了中都各地修筑庙宇楼阁,其间去到往生宫的最多。
但她没能跟着上路。
许是觉得她真的没用,分队的前一天,老蚂蚱将她撵了出去。
大概不能说撵……阿月回忆那一天,老蚂蚱将她单独叫去,说了许多。
总结下来只一句——这里不留吃白饭的,你没什么用了,拿点吃的用的走吧。
阿月答应了,从此,就开始自己流浪,不再跟着谁。
她就这样躲在每个角落,一面躲,一面尽力的往身上裹泥,裹到别人看不出她是男是女,是人是畜。
去往生宫的队伍越来越多,回来的却很少,有次她偷偷回去,发现营寨了几近空了。
没人认出她。
又两年,熟悉的人几乎都死光了,没人再叫她阿月,渐渐的,那群人给她取了个诨号“泥猴子”。
它站起身,跟着脚印走,一直到往生宫门外不远处停下。
朱门大开,石墙半垒。
它看到一张慈悲的佛面。
嘟嘟嘟!新文![撒花][撒花]这一章的主题是“前人挖坑后人栽——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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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富贵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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