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凝星心想,他哪里想哭了?他明明刚刚还在正常处理琳琅云阁事务的好不好?
他声音没有发抖,表情没有失态,他明明还朝段横刀笑了,他到底哪里想哭了?
他想着想着,埋在段横刀怀里的眼,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淌着泪。
湿润水意打湿了段横刀的衣衫,带着寒意渗透进段横刀的心脏,缠得他心脏发麻酸涩,像要跟着哭出来一样。
季凝星哭得悄无声息,隐忍的呜咽声里隐约才能窥见他无助绝望的真实。
他不想让所有人知道季凝星。
因为每一次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告诉季凝星——当年究竟有多么惨烈,他究竟失去了多少故交好友。
他总是告诉自己一切要向前看。
可却总是忍不住想,他的那些朋友们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不让他跟他们一样……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凭什么只有他能活着?
察觉到季凝星身子微微颤抖,段横刀将人抱得更紧。
“星星,”他亲了亲季凝星发顶,“要向前看,用这双眼,帮他们看遍新灵州的世界,好吗?不要辜负这片新灵州。”
季凝星心情缓缓平静下来。
段横刀说的对。
这片新灵州是他们当年所有人用命争出来的,既然他来了,那便要代他们看个遍。
不能辜负他自己。
也不能辜负那些还在界外魔域的神魂。
季凝星从段横刀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眼水色潋滟,狐狸眼微弯,他轻轻应声。
“好。”
段横刀太了解季凝星。
一下子便将季凝星哄了回来,没让季凝星陷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太久。
季凝星想起天机楼的人方才发来的话,他握紧段横刀的手,问:“天机楼九重塔是在哪里?”
段横刀很快反应过来。
“你要去……见他?”
季凝星点头:“嗯。”
段横刀见着这人一脸泪痕的模样,很是担忧。季凝星却破涕为笑,揉了揉段横刀脑袋。
“好啦,”季凝星一边揉,一边晃着段横刀手撒娇,“我现在没事,有点情绪上来刚刚都被你哄好了,哭一下就没有了。”
“那我还是要跟着你去,要是你又不开心,就埋在我这里哭。”段横刀果断表示。
季凝星无奈。
这还没问出来要怎么去呢,这人就想好了非要一直赖着他,他也只能说好。
段横刀自然知道怎么去天机楼九重塔,只是他从前不喜天机楼,压根不接触。
他直接一个缩地成寸,两人便到了天机楼九重塔前。
段横刀知道自己进不去,便抱刀守在门口,站在两个茫然的天机楼守塔弟子中间。
季凝星轻笑:“你就不担心我也进不去呀?到时候我也被赶出来,跟你一起在这儿守九重塔。”
段横刀:“不会。”
段横刀堵了顿:“守天机楼九重塔有身高要求来着。”
季凝星:“……”
所以他连守九重塔的资格都没有?
这人分明是在现在变相说他矮吧!
这一打岔,季凝星之前那点不开心情绪完全消散,轻哼一声,恶狠狠刮了一下段横刀鼻子。
“你高你了不起!”
季凝星回忆了下,他刚刚他被段横刀摁在怀里时……段横刀还真是挺了不起的。
他觉得自己在段横刀怀里特别小只,整个人竟然只埋进了段横刀的胸口,脖子都埋不到。
难道刀修都这么身材高大?
段横刀迎着季凝星的目光,突然明悟了季凝星的意思:“刀修是要锻体的。”
季凝星:“……”
那难怪了。
他只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娇气丹修,哪怕是当剑修的时候,也只顾着装逼了。
两人在九重塔门口没待多久,一位守塔弟子接到天机楼上面的意思,这便恭敬地请季凝星进去。
“这位公子,天机楼有请。”
他朝季凝星施礼,恭敬地引人入内。
他虽不知眼前这戴着面具的是何人,但他毕竟身为天机楼弟子,自然有一分本事在身。
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功德与善缘。
如此善人值得他的尊敬。
季凝星被人带到九重塔一处空旷处后,那位弟子便离去。他正欲打量四周,身前一阵阵法涟漪浮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出现在他眼前。
老妪一双眼空洞黑漆,分明无物,却精准地落在了季凝星身上,表情从不怒而威变得慈祥和善。
“季凝星……你就是季凝星吧?”
季凝星点头。
“吾乃天机楼窥天人,我这便带你去见曲楼主吧。”
老妪显然知道季凝星是来做什么的,没有犹豫耽搁便带着季凝星走。
季凝星一边走,一边疑惑。
“曲楼主?这一任楼主也姓曲?”
他想来见天机楼的道祖,也就是他当年的好友曲天机,要经过别人楼主的肯定是必然的。
但这么巧?这任楼主也姓曲?
老妪笑着摇头。
“不,不是这一任楼主。”
季凝星闻言一顿,隐约意识到什么。
老妪继续道:“天机楼,永远只有一个楼主——曲天机曲楼主就在里面,去吧。”
眼前一道阵法浮现,老妪说完身影便消失不见,只有季凝星呆呆看着那处阵法。
真好。
天机楼只有一个楼主。
曲天机被他们认真地怀念着。
季凝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踏入法阵。
他紧闭着眼,不敢第一时间睁开看眼前的场面,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阵他格外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又找本楼主问什么事?我说你们消停一点吧,别动不动来烦我,我都负责创办天机楼了,后面的事应该你们自己来做啊!”
那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季凝星一听见这人的声音,好不容易被段横刀哄好的泪便又忍不住滚了出来。
季凝星睁开眼,眼底满是模糊水汽。
他抬眼看去。
一身破布衣服的少年人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腰间别着卦盘符纸乱成一团,手中拎着酒葫芦——但里面装的不是酒,是曲天机的灵石。
用曲天机的话说,这叫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谁想到他天天就这么明目张胆晃着自己的全身家当呢?
季凝星那时表示:是因为你根本没多少灵石吧?所以才能装进一个酒葫芦里。
季凝星看着那酒葫芦目光怀念,突然笑了笑。
天机楼靠着曲天机当年的鬼点子,赚了那么多灵石,曲天机的酒葫芦若是还在,那早就装不下了。
季凝星一直说话。
曲天机的声音突然响起。
“啧,不会不会不会,你们自己想办法去!这么点事情也要来麻烦你们道祖?讲不讲道理啊,让我好好休息,知道不?”
季凝星一滞。
他猛然抬头看向那抹少年人的身影,指尖轻轻颤抖,又缓缓紧握成拳。
他像是自虐一般立在原地,沉默地看着眼前那抹“残念”。
眼前这抹“残念”如此鲜活,仿佛曲天机还活在季凝星眼前,可他听着“残念”的声音心一点点冷下去。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下一个。”
“自己想办法,我说这都赖在这儿多久了?难道一直问我,我就能想办法吗?我可没办法出去!”
……
大约两个时辰后。
曲天机絮絮叨叨的话终于停下,季凝星还是没有动,他看着那抹残念身影,突然听见了一声对方的叹息。
“你看出来了吧?”曲天机笑,晃了晃自己的酒葫芦,灵石在里面晃荡作响,“这是我去界外魔域前录制好的留影石,根本没有什么残魂残念。”
“天机楼才刚建成,我又知道我此去必死无疑……毕竟我天机术不是白练的,也就季凝星天天觉得我是骗子,啧,怎么把我跟虚怀那家伙并列?那人才是真神棍。”
“总之呢,怕那群人撑不起天机楼,我给大家留了个念想。话说,我前面已经编了那么多话,努力设想了你们的反应,应该能骗过去一段时间吧?”
“不过既然你已经听到这里,想必是已经发觉不对了。算了,反正我也不指望能骗一辈子。”
“既然被发现了,那现在就说说我想说的话吧——就一个要求,别让季凝星看见。我怕他哭出来,毕竟我算到他可以活下来的,你们到时候也帮我找找人,护着点。”
“你们别看他那么厉害,其实他很爱哭人又娇气,我那么努力把天机楼搞起来,就是怕害得他破产,他不知道得哭成啥样,我实在哄不来人。”
曲天机的声音终于消散下去。
眼前的“残念”停顿片刻,恢复成季凝星初见时那副模样。
没过多久,这片空间里再次响起曲天机恣意的声音。
“好久不见,又找本楼主问什么事?我说你们消停一点吧,别动不动来烦我,我都负责创办天机楼了,后面的事应该你们自己来做啊!”
“……我哪有那么爱哭。”
季凝星这时才终于低低出声。
他声音带着哽咽,抽噎着仰头忍住要流下的泪。眨眼时,滚烫泪珠依旧滑落下来,淌过他眼下朱砂的痣。
水色将红痣洗得更加鲜亮。
像在泣血。
早就曲天机絮絮叨叨说话时,季凝星便知道不对了。
九重塔内哪里有什么残念?
曲天机早已神魂俱灭。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昔人已去,此地空余。
季凝星静静地看见眼前的曲天机,他突然凑近着认真假扮残念的曲天机。
他的泪止不住,眼睛湿润一片,眼前的曲天机却在放肆笑着。
留影石中的少年人,指尖恰好抬起,抚过季凝星滚落泪珠的眼。
可那泪并未被温热指尖拭去,只是滴落在冰凉的地上。
季凝星又眨眼滚落一滴泪。
他们终究不在一个世界了。
若是从前,若是季凝星哭成这样,曲天机早就惊慌失措,抓着师不渡李平云,跪地求他们来安慰季凝星了。
他哪里还笑得出来?
季凝星在九重塔里待了很久,久到他已经能将曲天机那些话倒背如流,他才终于起身离开。
阵法外,老妪在外面等着。
季凝星与她对视,他尚未开口,老妪便知晓季凝星想问什么。
“季凝星,你既然来到新灵州,肯定想见见曾经的故人,所以我选择了违背曲道祖的意愿。”
老妪躬着身子引着季凝星朝外走。
她语气温和慈祥。
“季凝星,缅怀过去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曲道祖不愿让你见,是怕你伤心难过太甚。可我相信,能救下灵界的季凝星,不会永远沉溺过去,再不向前。”
老妪话音落下时,季凝星已被送到九重塔外,段横刀正在此处等着他。
季凝星尚未褪去水色的脸,撞入段横刀眼底。
季凝星却突然笑了笑。
没等段横刀再次惊慌失措,他上前一把抱住人埋进怀里。
“哥哥,我们回刀宗去吧,我要回家去哭个自在。”
他要把想哭的事全哭干净。
然后,放下。
他再也不会为他们而流泪,他要成为他们的眼,带他们看遍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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