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游心喃喃自语:“树屋……”
三年前、逐刃。
刚刚收容了一个能提炼出灵石能源矿的山野小妖怪后,已经是傍晚,夕阳泼满天。
返程的路上,明由修和庄游心偶然发现了一座空置的树屋。
二人轻巧地越上屋顶,打算歇歇脚再回X.F.军事学院。
望着安静祥和的晚霞,明由修忽然开口问道:“庄游心,如果有一天,所有受差遣者都消失了,没有妖怪、没有末那识,人只是人,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庄游心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睡觉?”
“没出息。”明由修笑骂了一句,顺势躺了下来,头枕在手臂上,“要真有那一天,我倒想当个音乐老师。”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庄游心:“你嘛,肯定还是会去做医生吧。”
“谁说的?”庄游心反驳道。
或许是氛围太过安和,或许是出于明由修身上有种能让人信赖的气场,庄游心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我嘛,其实挺想开一家蛋糕店……”
话音刚落,庄游心立刻找补,下意识想要去粉饰瞬间流露出的真情实感:“……不过,还是有末那识比较好吧,现在人类的生活,哪儿离得开它啊!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不过……呵……怎么可能啊……”
……
明由修此刻提起树屋,电光火石间,庄游心突然想到了NO.9,两点连成一线,他的思绪骤然清晰起来——
他和明由修在树屋上聊的那个世界,不正是NO.9麽?
第九浮游大陆的人,没有末那识,也不曾见过受差遣者。这里的人无需经历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人生,生活平凡平淡,甚至被祁枕戈嗤之“底层”“落后”。
然而,抵达NO.9的第一天,庄游心便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虽然祁枕戈一直在他耳边嫌弃这里哪哪儿不方便,可庄游心却在一个女孩的脸上,看到一种在别的浮游大陆罕见的生动,不凭借外力,仅仅是作为“人”本身,鲜活地存在着。
在那个女孩身上,庄游心第一次意识到,没有末那识、没有受差遣者,就不用被价值裹挟,想干嘛就干嘛,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这个认知让庄游心恍然。
长久以来,庄游心一直被灌输一个观念:人生只有一条出路——
只有进X.F.军事学院,收容受差遣者,才算实现人生的价值,除此之外的选择,都是失败的,不值得的。
就在这时,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闪现在庄游心眼前——那是他六七岁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亲手做的蛋糕。
他兴高采烈地捧着蛋糕跑到爸爸妈妈面前,却被无情地推开。
蛋糕也砸在地上,奶油四溅:“整天就知道鼓弄这些没用的东西,我怎么生出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你看看别人家小孩!”
此刻,庄游心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如果受差遣者彻底消失了,那爸爸妈妈这套价值体系会不会也随之瓦解。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再次烤出一份蛋糕,是不是不会再有白眼、鄙夷和失望,取而代之的是自由,无论他想做什么,都能得到尊重。
……
从回忆中跳出来,庄游心很快便做出了决定,声音也恢复了冷静,他拿着通讯器道:“既然决定救NO.9,你先回来,我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做。”
明由修的声音从那端传来:“我必须救这两个人。”
话音刚落,明由修便感到熟悉的“潮水”再次袭来,猛烈的噪音不停地在耳边冲撞,轰吵,下一秒,意识被水流淹没,只剩嗡鸣。
头痛欲裂,脑袋像被钝物狠狠贯穿了一样,他的膝盖像是浸在零下八度的冰水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令明由修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倏尔间,场景转换。
漆黑又压抑的房间里,头顶一盏灯投下惨白的光束,庄游心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明由修面前。
明由修听到自己如实告知了东方说的话:“它告诉我,如果要救NO.9,就必须杀了这两个蛊人。但是我的直觉……只有不这么做,才行。”
“既然不知道正确的选择,为什么不按照他说的做?”庄游心身体前倾,语气急切道,“为什么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你有多少胜算?”
“还有,你说必须救他们,可唯一的办法,是把蛊虫引到你身上?如果你的直觉错了?如果没人来救你,你会死!”
“除了试试,还能怎么样!”明由修拍这桌子站了起来,崩溃的情绪瞬间决堤,“你说得对!大不了也就是一死!我不明白……就算活着又怎么样?!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地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
明由修用手紧紧抱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弯下腰,声音极度嘶哑痛苦:“救下所有人就够了?那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为什么没人来帮我!”
“救你什么……?”庄游心也站了起来,一脸不解,“你不是活的好好的……”
……
“明由修!明由修!”通讯器那端,庄游心的喊声把明由修拉回了现实,“怎么了?喊你不应声?”
耳边的潮水骤然退去。
明由修大口喘息着,摊开双手,指尖不停颤抖着,掌心的纹路里也浸满冷汗。
明由修捂住酥酥发痛的胸口,他此刻才清楚地认知到这件事——他的身体和意识最近总是会毫无征兆地失控,并且频繁出现莫名其妙地陷入幻觉——
险些错手杀了白久见和宗礼、以及无端涌现,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负面情绪。
明由修强忍不适,咬牙重新凝聚起注意力:“问如来,租界942室。你来帮我,把‘千年蛊’引出来。”
一阵静默后,庄游心皱着眉,看向旁边问如来。
问如来抿了抿嘴,叹了口气:“好歹咱们也算是朋友……这么残忍的事你还是找别人吧。”
“你妹妹,还能等多久?”明由修停顿了几秒,接着道,“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帮你。”
“……好吧。”问如来叹了口气,耸耸肩道。
“好什么?”庄游心皱着眉猛然打断,“小明,你要么赶紧回来,要么把事情说清楚。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救这两个人不可?!”
“为什么?”明由修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他要是知道答案就好了。
明由修深吸一口气,眼下他什么都不能说,更不能说他是用自己的命在赌一个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明由修缓缓吐出那口气,既然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不如不解释。
谎言也好,胡说八道也好,既然无法坦诚,那就选择最有效的方式,只要能达成目的,其他的管他呢。
明由修连接庄游心,他是个爱依赖别人的“矮个子”,最好的办法便是对症下药。
明由修道:“因为我得到消息,这两个人身上有NO.9炸药的关键,只有他们清醒过来,才能找到救NO.9的线索。”
——
郎僖也重复了一遍这个信息:“树屋。”
郎僖并不知道庄游心说的树屋指什么,他只是想起了另一棵让他们躲过大水的树。
四年前,明由修从上一届“逐刃最强少年”的得主郎僖手中夺下这个名号后,本来关系挺好的两个人突然就生了芥蒂。
其实一开始是郎僖单方面的“冷暴力”,明由修和他说话,郎僖故意不理会,当着其他同学的面,把明由修尴尬地晾在那儿。
本来明由修也不当回事,想着郎僖的母亲那么强势,对他的要求苛刻到了极点,这种压力肯定会让人失控。
但一次两次能理解,第三次就不一样了。
那天郎僖在训练室角落里看书,明由修走了过去,想着他也该恢复冷静了。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郎僖合起书转身就走,水火不容,好像多待一秒都嫌碍眼……
明由修也不是好脾气的人,三番两次受冷落,也不再理会郎僖。
没过两天,俏灵山把他俩叫到了办公室。
“血气方刚的两个大小伙子,有架就打,有话就说,憋在心里算什么本事?”
接着大手一挥,安排了一个任务,“你们俩,一起去。”
去第七浮游大陆的泛滥村,收容一个能招来洪水、作恶多端的、名为“化蛇”的SSS 级别的妖怪。
这妖怪用水灾把泛滥村整的民不聊生,所有村民只得拖家带口、背井离乡。
评级是SSS ,虽然危险系数很高,但对明由修和郎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儿。
几番缠斗,化蛇浑身是伤、瘫倒在地。
只差最后一步把它收容起来就完成了,但郎僖和明由修两个人却较上了劲。
郎僖自顾自地召出“异象球”,把化蛇收了进去。
可下一秒,明由修一脚踹在异象球的开关上,球身飞旋,化蛇就这么被甩了出来。
不等郎僖反应,明由修已经掏出紫金宝葫芦,紫光一闪,化蛇被吸了进去。
“你有毛病?为什么踢坏我的异象球?”郎僖冷冷道。
“你才有毛病,就许你每天摆个臭脸,就许你不高兴,我就不用异象球怎么样?”明由修冷哼了一声。
“那我要是用紫金宝葫芦呢?”
“那我就用异象球。”
“……”郎僖劈手夺过明由修的紫金宝葫芦,扬手便扔了出去。
二人目光胶着对峙着,没有多余的废话,肉搏互殴打了起来。
紫金宝葫芦中的“化蛇”此刻已化身成了一只小蛀虫,正在啃噬宝葫芦的内部。
二人都没注意到,紫金宝葫芦砸到地上,外壳悄然裂开了一个小口子,片刻后,化蛇啃穿宝葫芦,逃了出来。
大概过了半分钟,明由修突然听到了两声奇怪的叫声,既像是婴儿在大声啼哭,又像是妇人在叱骂。
明由修用胳膊把郎僖死死摁在地上,感到不对劲,抬头一看,只见滔天灭顶的洪水宛若一面巨墙,笔直地朝着他们翻涌而来。
铺天盖地的水流倾泻,哗哗巨响,震得地面发颤。
“上树!”明由修大吼着,把郎僖拽了起来。
俩人连忙扑向附近最高最粗壮的一棵古树。
扣住粗糙的树皮,刚攀上主干,气势汹汹地洪水便狠狠地撞上树身。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整棵树剧烈晃动起来,二人五脏六腑差点被颠出来。
郎僖借着摇晃的间隙睁开眼,只见四周所有房屋建筑都被洪水冲塌了。
只有这一棵古树还屹立着,但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树干上已经出现宽大的裂痕,低头一看,洪水已经没过他们脚下最后一根树杈,还在疯狂上涨着。
“见鬼!”郎僖咒骂了一句,双手按在湿滑的树皮上。
“长起来。”郎僖话音刚落,古树在末那识的强行催动下,树干发出了清脆的撕裂声,顶着二人的重量,顽强向上攀升着。
洪水在脚下起伏翻涌,明由修蹲着,郎僖斜倚着树,俩人谁也不说话,除了风声和水声外,只有窒息的沉默。
看样子,这俩人宁愿老死在这棵树上,也不会主动商量解决的办法。
俏灵山给他们安排同一个任务,为的是让二人有了相处的机会,自然就能化解这几日的矛盾,但就像这棵被迫拔高的树,急于求成、过度干预,反而摇摇欲坠。
突然,一棵被洪水裹挟着的巨型断树,狠狠撞上这棵古树!
“咔嚓”一声巨响,主树干裂开一道恐怖的缝隙,整棵树开始往左边严重倾泻!
郎僖没站稳,脚下一空,整个人滑落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郎僖的手腕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左手死死攥紧!
明由修半个身子探在树干外,另一只手深深抠进树皮里,手背上青筋暴起,奋力把郎僖往上拽。
即使洪水已经淹没脚踝,但郎僖一点儿也不想被明由修救,在颠簸中喊道:“放手!不然我们俩一块掉下去!”
明由修咬着牙道:“闭嘴!你有这废话的功夫,能不能赶紧爬上来?!”
郎僖撇了撇嘴,语气温和了下来,淡淡道:“松手吧。”
明由修不为所动,郎僖“啧”了一声,末那识再次涌动,头顶古树的枝丫突然抽长,如同灵活的手臂,缠住郎僖的腰,轻轻一拉,把他稳稳拽回了树干。
郎僖平稳地站在树上,明由修顿时有点尴尬,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树屑:“早说你留着后手啊,差点以为你要死了。”
“确实快脏死了。”郎僖皱着眉,抬脚晃了晃,湿透的鞋子上挂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脏东西。
穿着难受,脱了更难受。
明由修坐在树上,缓了口气,沉默一分钟,像是想通了什么,道:“咱们能不带情绪,好好说话?我的意思是,不拐弯抹角,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可以,”郎僖道,“你要说什么。”
明由修道:“其实如果不是你没参加选拔,逐刃最强少年不会是我的。”
郎僖倚靠在树干上,双手抱胸,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听到这话怔了一下,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低笑出声:“什么意思,可怜我?”
“还是因为你刚刚救了我一命,所以故意这么嘲讽我。”郎僖语气十分冷漠。
“都不是。”明由修坦荡道,“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想跟你成为好朋友,所以如果你参加的话,我会主动退出,我之所以来逐刃,就是想找到一个真正的好朋友,什么名号,有没有都无所谓。”
“第二,逐刃最强算什么,再说了,我也不是逐刃人。”
“第三,不是一命,”明由修掀开红色的卫衣,露出腰上缠着的白布条,“是两命。”
刚才的撞击和拉扯,让明由修腰侧一个原本勉强止血的伤口彻底崩裂开,此刻鲜血顺着布条往下淌。
这是刚刚缠斗时,化蛇突然发动偷袭,直取郎僖致命后心,明由修情急之下挡在前面,被锋利的蛇尾扫中留下来的伤。
明由修拆掉布条,郎僖的视线落在那处狰狞的伤口上,垂眸不许,两秒钟后再抬眼,坦诚吐出两个字:“谢谢。”
郎僖原本挺直的背脊放松了下来,然后做了几个手势,忽然,古树上的树叶哗哗作响,聚集到郎僖手中。
“把叶子咬碎了敷在伤口上,能止血。”
“别看我,太脏了,我下不去嘴。”郎僖一本正经道。
明由修依言照办,郎僖也坐了下来:“朋友,很重要麽?”
“不知道,因为我没朋友,听你这话,你好像也没有。”明由修摸了摸鼻子,“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家人和朋友才会无条件地相信你,而且别人都有朋友,所以我也一定要有一个!”
“我不轻易交朋友,能不能做朋友,还得看以后,不过从今天开始,算我欠你两次。”郎僖突然道。
“什么?”
“看在你救了我两次的份上,我会不留余力,不计得失地相信你两次。”郎僖道,“两次,不需要理由。”
——
“树屋?”只有祁枕戈是真的一头雾水,不知所然,道:“什么树屋?”
庄游心、郎僖、明由修三人都没有接话。
此时此刻,郎僖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直觉——“树”即是“生路”。
而明由修更是心事重重,他接下来要让郎僖去办一件事,与“树”有关,可是他又不能跟他说缘由。
郎僖会照他说得去做麽?
明由修拿着通讯器:“郎僖,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觉得我在胡来,但是……”
郎僖淡淡道:“我信你。”
“什么?”明由修一下子怔住了。
“你不记得了麽?四年前,那棵树上。”郎僖的声音清晰且坚定,“我说过,会不留余力地站在你这边两次。今天,算一次,所以什么都不用解释。”
通讯器这段,突然陷入沉寂,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在空中流淌。
“……啊,该死。”明由修突然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早已预演了无数可能,准备好了用谎言和沉默去应对质疑、拒绝和追问。
在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被幻觉和负面情绪裹挟着快要窒息时,却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了“我信你”三个字。
明由修从未想过,在他最摇摆不定的时候,托住他的,竟然是四年前那棵摇摇欲坠的树上,一个已经被他遗忘的承诺。
明由修深呼吸了一下,压抑住所有委屈、迷茫和疲惫,轻轻道:“……谢谢。”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此刻唯一一个与“树”无关,全然置身事外的祁枕戈大声吼道。
“有话不能直说吗!搞什么鬼!”祁枕戈干听着这几个人打哑谜,心想,果然,两年不见,明由修还是那个明由修,哪哪都让他看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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