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站在沧浪亭的月洞门前,手指不自觉地绞着绣帕。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打湿了她浅绿色旗袍的下摆。她抬头望着门楣上"沧浪亭"三个古朴的大字,心跳如擂鼓。
"沈小姐。"
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静姝转身,看见孟清远穿着一袭靛青色长衫站在石阶下,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与昨日西装革履的模样不同,今日的他更添几分文人气质,只是那副金丝眼镜依然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含着笑意。
"孟先生。"静姝屈膝行礼,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
"你来得正好。"孟清远走上台阶,与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雅集还未开始,我可以先带你看看这座园林。"
静姝点点头,跟着他穿过月洞门。园内古木参天,亭台错落,一泓曲水环绕其间。晨雾未散,远处的假山和楼阁若隐若现,宛如水墨画卷。
"沧浪亭虽小,却是苏州现存最古老的园林之一。"孟清远的声音低沉悦耳,"五代时期就已存在,北宋苏舜钦购得后重建,取《楚辞》'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之意命名。"
静姝望着水面上漂浮的落叶,轻声道:"我更喜欢下句——'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浊皆宜,随遇而安。"
孟清远脚步一顿,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沈小姐读过《楚辞》?"
"只是偶然在父亲书房见过。"静姝脸颊微热,生怕他追问下去。那些书是她偷偷翻阅的,父亲若知道定会责骂她不务正业——女子只需精通女红和持家之道即可。
他们沿着曲廊前行,孟清远不时指出一些建筑细节:"看这廊柱的雕刻,是典型的宋代风格;那边的漏窗则是明清时期加建的..."
静姝发现,当谈到建筑时,这位孟先生眼中会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手势也变得生动起来,与初见时那个彬彬有礼却略显疏离的绅士判若两人。
转过一道回廊,前方传来谈笑声。水榭中已聚集了十几位衣着光鲜的男女,有的穿着西式洋装,有的着传统长衫旗袍,三三两两交谈着。
"孟兄!"一个穿着棕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向他们招手,"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位才女?"
静姝的手指猛地攥紧帕子。才女?孟清远是这样向别人介绍她的?
"这位是《苏州日报》的记者林志明。"孟清远介绍道,"这位是沈静姝小姐,教会学校的高材生。"
林志明向静姝点头致意:"久闻沈小姐刺绣技艺精湛,今日得见,果然气质不凡。"
静姝不知如何回应这样的恭维,只得微微欠身。她从未参加过这样的聚会,更不习惯成为关注的焦点。
"清远兄,你来得正好。"一位穿着绛紫色旗袍的中年女士走过来,"我们正在讨论拙政园的借景手法,你这位专家可要发表高见。"
孟清远微笑:"在沈小姐面前,我可不敢妄称专家。她对苏州园林的见解恐怕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建筑师更为独到。"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静姝身上。她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从未在公开场合发表过意见,更遑论在这些文人雅士面前。
"我...我只是..."她的声音细如蚊蚋。
"沈小姐不必谦虚。"孟清远递给她一杯茶,"昨日你提到的网师园月到风来亭的意境营造,令我受益匪浅。"
静姝接过茶杯,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手,一股微小的电流似乎从接触点蔓延开来。她抬头对上孟清远的眼睛,发现他正鼓励地看着她。
深吸一口气,静姝轻声道:"拙政园的借景,最妙处在于将北寺塔纳入园景。游人无论站在何处,总能看到塔影绰约,似在园中,又似在天边,真所谓'借景无由,触情俱是'。"
水榭中安静了一瞬,随后那位穿绛紫色旗袍的女士拍手赞叹:"说得好!沈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静姝松了口气,偷偷瞥了孟清远一眼,发现他嘴角噙着一抹满意的微笑,仿佛她的表现早在他意料之中。
雅集正式开始,众人依次展示自己的诗文书画。轮到静姝时,她从锦囊中取出一方绣帕:"近日习作,请诸位指教。"
绣帕上是一幅微型园林图景:一角小亭,几竿修竹,远处山影朦胧。最绝的是,她利用不同针法表现出晨雾缭绕的效果,仿佛真有一层薄纱笼罩在绣品上。
"这...这是用头发绣的?"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凑近细看,惊讶道。
静姝点头:"竹叶部分掺入了我的发丝,这样更能表现竹子的韧劲与生机。"
众人传看赞叹不已。孟清远接过绣帕时,手指轻轻抚过那几竿翠竹,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沈小姐将绘画意境与刺绣工艺完美结合,"他评价道,"更难得的是有自己的创新。这种发丝入绣的手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静姝的心像被蜜糖浸泡过一般,甜得发胀。在教会学校,她的刺绣虽常受表扬,却从未得到过如此专业的肯定。
雅集进行到午时,侍者端上精致的苏式点心。静姝取了一块枣泥糕,小口品尝。她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点心,忍不住又拿了一块。
"喜欢甜食?"孟清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旁。
静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家里很少做这些。"
"尝尝这个。"他递给她一个青花小碟,里面盛着几颗晶莹剔透的丸子,"桂花糖芋艿,沧浪亭的招牌茶点。"
静姝用银叉取了一颗放入口中,桂花的芬芳与芋艿的软糯在舌尖化开,甜而不腻。
"好吃吗?"孟清远问。
静姝正要回答,突然发现周围几位女士正用团扇掩面,朝她这边窃窃私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孟清远站得太近,几乎是在私下交谈。她慌忙后退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茶几,茶杯摇晃,茶水溅到了她的袖口。
"对不起,我..."静姝慌乱地掏出手帕擦拭。
"是我的错。"孟清远提高声音,"刚才向沈小姐请教刺绣技法,一时忘形,站得太近了。"他从侍者那里取来一块干净毛巾,"这种茶渍需立即处理,否则会留下痕迹。"
他接过静姝的手帕,示范性地在茶渍上轻轻按压:"像这样,不要擦拭,而是吸收水分。"
这番得体的解释和举动化解了尴尬,那些窃窃私语也渐渐停息。静姝感激地看了孟清远一眼,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的袖口,眉头微蹙,仿佛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雅集散后,孟清远坚持要送静姝回家。两人沿着护城河缓缓而行,初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今日多谢孟先生解围。"静姝低声道,"我...我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你已经表现得很好。"孟清远的声音温和,"第一次参加雅集难免紧张。我第一次在英国参加学术沙龙时,把红酒洒在了一位伯爵夫人的裙子上。"
静姝想象着那个场景,忍不住轻笑出声:"后来呢?"
"后来我花了三个月薪水赔她一条新裙子。"孟清远耸耸肩,"不过也因此结识了她的丈夫,一位著名的建筑史学家,对我的学业帮助很大。"
他们走过一座石桥,桥下流水潺潺。孟清远突然停下脚步:"沈小姐,关于我们在图书馆的'纸上谈艺'..."
静姝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我希望能够继续。"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妥..."
"我觉得很好。"静姝脱口而出,随即为自己的急切感到羞赧,"我是说...这种学术交流...很有益。"
孟清远笑了,眼角的细纹让他看起来格外亲切:"那么,下周三图书馆见?"
静姝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转过街角,沈家大院的黑漆大门已遥遥在望。静姝停下脚步:"就送到这里吧,多谢孟先生。"
孟清远识趣地止步:"沈小姐慢走。"
静姝刚踏入家门,就听见正厅传来父亲严厉的声音:"静姝,过来。"
她的心一沉。正厅里,沈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旁边站着她的表姐林秀兰,眼神闪烁。
"听说你今天去参加什么'雅集'了?"沈老爷冷冷地问。
静姝垂首而立:"是教会学校汉弗莱夫人推荐的..."
"荒唐!"沈老爷一拍桌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私自参加这种男女混杂的聚会,成何体统!"
"姑父息怒。"林秀兰柔声劝道,"静姝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况且那孟家在苏州也算有头有脸..."
"孟家?"沈老爷的脸色更加难看,"今天是谁带你去的?"
静姝的手指绞在一起:"是...是孟清远先生,他刚从英国留学回来..."
"果然!"沈老爷猛地站起身,"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家门一步,好好在房里反省!"
静姝咬着嘴唇退下,眼眶发热。回到闺房,她扑在床上,任由泪水浸湿绣枕。为什么父亲反应如此激烈?仅仅因为她参加了一个雅集?还是因为...孟清远?
傍晚时分,女佣悄悄塞给她一封信:"门口一个小厮送来的,说是教会学校的东西。"
静姝关好房门,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浅蓝色的信笺,上面是那熟悉的有力字迹:
「沈小姐:
今日雅集之事,若因我之故而令你受责,我深感歉疚。你我以文会友,本为切磋学问,不料竟累你受困。若有需要,我可亲自登门向令尊解释。
另,你今日关于拙政园借景之见解,令我茅塞顿开。归家后查阅资料,方知此手法在明代计成《园冶》中已有详述,惭愧自己读书不精。
随信附上拙作《中西建筑审美比较》手稿一份,盼指正。
清远」
静姝将信贴在胸前,心跳如鼓。她翻开随信附上的手稿,只见页边密密麻麻都是批注,有些地方甚至画了简图。她贪婪地阅读着,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写下这些文字的人的思想。
"静姝,吃晚饭了。"表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静姝慌忙将信件和手稿塞到枕头下:"这就来。"
餐桌上气氛凝重。沈老爷一言不发地吃着饭,林秀兰则不停地给静姝夹菜,一边说着各家闺秀的闲话。
"对了,静姝,"林秀兰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孟家的事吗?"
静姝的筷子停在半空:"什么事?"
"孟清远的父亲孟宪承,是苏州商会会长,与日本人走得很近。"林秀兰压低声音,"去年罢工事件,就是他出面请日军镇压的,死了好几个工人呢。"
沈老爷重重放下碗筷:"吃饭时不要谈这些。"
静姝低下头,心乱如麻。孟清远会是那样的人吗?那个在图书馆与她纸上谈艺,在雅集上为她解围,送她回家时谈论建筑与诗歌的温文尔雅的学者?
回到房间,静姝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取出孟清远的手稿,就着月光细细品读。在某一页的边角,她发现一行小字:「真理如沧浪之水,清浊自见,但求本心不染。」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静姝心中的某个锁结。无论孟家如何,孟清远就是孟清远,那个与她心灵相通的纸上知己。
次日清晨,林秀兰来到静姝房间,手里拿着一本时装杂志。
"静姝,看看这个新式旗袍的样式,很适合你。"她坐在床边,状似无意地问,"昨天那封信...是孟清远写的?"
静姝背对着她整理书桌:"只是教会学校的事。"
"静姝,"林秀兰叹了口气,"我是为你好。孟家背景复杂,与我们沈家...有些过节。姑父不会同意你们来往的。"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静姝转身,强作镇定,"讨论些学术问题而已。"
林秀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希望如此。对了,下周姑父安排你去相亲,对方是杭州丝绸商徐家的公子。"
静姝如遭雷击,手中的书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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