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站在教会学校哥特式建筑的拱门下,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自从被父亲禁足后,她已经两周没来学校了。今天是汉弗莱夫人亲自到沈家说情,声称学校有重要课程需要静姝参与,父亲才勉强放行。
"沈小姐。"汉弗莱夫人那带着英国腔的中文从身后传来,"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静姝跟着校长穿过长廊。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汉弗莱夫人的办公室充满了异国情调:维多利亚风格的茶具,牛津大学的风景画,还有一架小巧的钢琴。
"坐。"汉弗莱夫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孟先生托我转交给你。"
静姝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没想到汉弗莱夫人会如此直接。
"不必惊讶。"汉弗莱夫人推了推金丝眼镜,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在英国,年轻人之间的学术交流是很正常的事情。"
静姝接过信封,感觉它沉甸甸的,里面似乎不止有信纸。
"孟先生是我们学校的荣誉理事,在建筑方面很有造诣。"汉弗莱夫人倒了两杯红茶,递给静姝一杯,"你对中国古建筑的理解让他印象深刻。"
静姝小心地将信封放入书包:"谢谢夫人。"
"不用谢我。"汉弗莱夫人啜了一口茶,"我只是欣赏有才华的年轻人。对了,下周开始,每周三下午你可以来学校图书馆帮忙整理新到的建筑类书籍,这是你的新任务。"
静姝抬头,对上校长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明白了其中的暗示。她低下头,掩饰眼中的喜悦:"我会认真完成的。"
回到自己的座位,静姝等到四周无人时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长信和几张设计草图。她先展开信纸,那熟悉的挺拔字迹跃入眼帘:
「静姝小姐:
闻听你因雅集之事受责,我心中甚是不安。若知会累你至此,当日断不会贸然相邀。然转念思之,若因畏惧流言而断绝学问交流,岂非因噎废食?
附上耦园水阁修复设计图数张,此工程由我主持,然对其中几处细节始终犹豫不决。素闻苏州沈家祖上曾参与该园设计,不知可否借重家学渊源,指点一二?
此信可由汉弗莱夫人转递,每周三她都会派人来取你的回复。如此,既不违令尊之命,又可续我们纸上谈艺之乐。
清远 谨上」
静姝的手指轻轻抚过签名,仿佛能触摸到写信人落笔时的力道。她展开设计图,发现是耦园"山水间"水阁的修复方案。清远在传统苏式园林的基础上,融入了一些西式建筑元素,图纸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和疑问。
"西式栏杆是否破坏整体意境?"
"此处假山原貌已不可考,依现存明代绘画复原是否妥当?"
"水阁内部空间狭小,若增设落地窗采光,是否违背古制?"
静姝看得入神,连上课铃响都没听见。直到同学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才慌忙将图纸收起。
整整一天,那些线条和批注都在她脑海中盘旋。回到家,她借口温习功课,早早躲进闺房。点亮油灯,她取出一沓上好的宣纸,开始仔细回复清远的每一个问题。
"西式栏杆未尝不可,但纹样宜取中式回字纹或冰裂纹..."
"明代绘画虽可参考,然耦园始建于清初,风格已有变化。家父藏书楼有《耦园纪略》手抄本,曾记载..."
"落地窗确能改善采光,然需注意窗棂图案与整体风格协调..."
写着写着,静姝的笔尖渐渐慢了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与一个男子进行着秘密通信,这若被父亲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她咬着笔杆,犹豫是否该继续。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梧桐树梢。静姝从梳妆台抽屉深处取出一本蓝布封面的小册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静姝日记,民国二十四年秋始"。
她蘸了蘸墨水,写下今日的日记:
"十月三日,晴。今日收到孟先生来信,托汉弗莱夫人转交。他正在主持耦园水阁修复,询问我的意见。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大胆,敢与男子书信往来。然每当读他文字,总觉如饮甘泉,心中畅快..."
写到这里,静姝停下笔,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她想起小时候听周嬷嬷讲的那些才子佳人故事,女主角总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次日清晨,静姝被一阵琵琶声惊醒。她推开窗,看见表姐林秀兰正在花园凉亭里弹奏。
"静姝,下来!"林秀兰朝她招手。
静姝披了件淡紫色外套来到花园。秋日的晨风带着丝丝凉意,吹落几片梧桐叶。
"听说你昨天去学校了?"林秀兰拨弄着琴弦,状似无意地问。
静姝点点头,坐在石凳上:"汉弗莱夫人有课程安排。"
"见到孟清远了?"
静姝的心猛地一跳:"没有。我只是去上课。"
林秀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就好。徐家的聘礼已经送到了,姑父很满意。"
静姝的手指掐进了掌心:"我还没见过徐公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秀兰弹了一个高音,"我们这样的家庭,婚事从来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琵琶声戛然而止,林秀兰突然凑近静姝:"别学我,静姝。我当年就是因为执迷不悟,才会..."她没有说完,重新拨动琴弦,弹起了一曲《昭君怨》。
静姝知道表姐未完的话是什么。林秀兰年轻时曾与一位进步学生相恋,私奔未遂,被家族抓回后,那位学生不知所踪。从此表姐便成了"不洁之人",只能在亲戚家寄人篱下。
回到房间,静姝发现周嬷嬷正在整理她的衣物。周嬷嬷是母亲的乳母,母亲去世后便一直照顾静姝。
"小姐,这是要送给谁的信?"周嬷嬷指着书桌上封装好的信封。
静姝慌忙上前将信封收入抽屉:"只是...学校的作业。"
周嬷嬷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洞察一切的表情:"小姐,老奴活了七十岁,什么没见过。"她叹了口气,"你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偷偷给那个北平来的画家写信..."
静姝震惊地抬头:"母亲?"
"都是过去的事了。"周嬷嬷摇摇头,"后来老爷发现了,把那些信全烧了。你母亲哭了整整一个月,然后就像变了个人,再也没笑过。"
静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沉默寡言,眼中带着化不开的忧郁。
"小姐,听老奴一句劝。"周嬷嬷粗糙的手抚过静姝的发丝,"女人的心就像绣花针下的丝线,一旦错了方向,就会把整幅绣品都毁了。"
静姝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周嬷嬷走后,她取出那封装好的信,手指颤抖着抚摸上面"孟清远先生亲启"的字样。
周三下午,静姝如约来到学校图书馆。汉弗莱夫人已经在那里等她。
"这是新到的建筑类书籍,需要分类编目。"校长指了指桌上的一摞书,"完成后,你可以去花园走走,今天天气很好。"
静姝明白这是给她与清远见面的机会。她迅速完成了工作,然后抱着忐忑的心情走向后花园。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枫树开始泛红,草坪上零星点缀着几朵野菊。
花园尽头的凉亭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看书。清远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长衫,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静姝站在远处,突然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清远抬起头,看到了她。他合上书,站起身,向她微微颔首。
静姝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沈小姐。"清远的声音比信中更加温润,"多谢你的建议,尤其是关于《耦园纪略》的提示,我找到了那本书,解决了大问题。"
静姝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方石桌:"能帮上忙就好。"
"你的见解很专业。"清远从包里取出一卷图纸,"根据你的建议,我修改了设计。想听听你的看法。"
静姝展开图纸,发现是水阁内部的结构图。清远采纳了她的大部分建议,只在几处细节上做了调整。最让她惊讶的是,他在水阁的窗棂设计中融入了一些刺绣纹样,将传统工艺与现代建筑完美结合。
"这...太精妙了。"静姝指着窗棂图案,"你把苏绣中的'冰梅纹'用在了这里?"
清远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认出来了?我一直觉得建筑与刺绣有相通之处,都是线条与空间的舞蹈。"
"刺绣是二维的,建筑是三维的。"静姝不自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好的刺绣能让观者感受到深度,就像好的建筑能让人感受到意境一样。"
清远凝视着她,嘴角微微上扬:"正是如此。沈小姐,你有一双艺术家的眼睛。"
阳光透过枫叶,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们就这样讨论着建筑与刺绣,偶尔谈到诗词歌赋,时间如流水般逝去。
"时候不早了。"静姝看了看怀表,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清远也从石凳上站起:"下周三还会来吗?"
静姝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取出一个绣花小包:"这个...送给你。是我自己设计的书签。"
清远接过书签,上面绣着一座微型的苏州园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针脚细密整齐。最特别的是,她用了不同深浅的丝线表现出光影效果,让整个画面立体生动。
"这..."清远的声音有些哽咽,"太珍贵了。我会好好珍藏。"
静姝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书签夹进书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转身离开时,她听见清远轻声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回家的路上,静姝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下午的对话。清远谈到建筑时眼中的光彩,他倾听她说话时微微前倾的姿态,还有他念那句诗时温柔的语气...
"静姝!"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静姝抬头,看见周嬷嬷站在沈家大门口,面色焦急。
"快,老爷找你。"周嬷嬷拉着她的手,"徐家的人来了。"
静姝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前厅里,父亲正与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品茶,旁边坐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想必就是徐公子。
"静姝,来见见徐世伯和徐公子。"沈老爷脸上带着罕见的笑容。
静姝机械地行礼,坐在一旁。徐公子偷偷打量着她,目光游移不定。静姝注意到他的手指纤细苍白,说话时总是带着轻微的咳嗽。
"犬子体弱,不宜远行。"徐老爷呷了口茶,"所以我们想尽快完婚,让他回杭州静养。"
"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沈老爷说。
静姝猛地抬头:"父亲!下个月?我...我还没准备好..."
"有什么好准备的?"沈老爷沉下脸,"嫁妆早就备齐了。"
徐公子突然开口:"沈小姐...喜欢读书吗?"他的声音细弱蚊蝇。
静姝愣了一下:"喜欢。"
"杭州...有个很好的图书馆..."徐公子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咳嗽。
静姝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看着这个可能成为她丈夫的陌生人,心中一片冰凉。
晚膳后,静姝借口头疼,早早回房。她点亮油灯,从抽屉深处取出日记本,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十月十日,晴转阴。今日见到徐公子,他看起来病弱而忧郁。父亲定了婚期,下月初八...我与孟先生...不,我本就不该有什么妄想。只是心口为何如此疼痛?"
一滴泪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静姝合上日记本,取出绣了一半的荷包。这是她原本打算绣给清远的,图案是他设计的耦园水阁。现在,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窗外,秋风呜咽,如同谁在低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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