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着耦园，为这座古典园林披上一层朦胧的轻纱。静姝跟在汉弗莱夫人身后，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她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来到耦园，亲眼见到清远主持修复的水阁。
"沈小姐，这边请。"汉弗莱夫人指了指前方的小径，"水阁正在施工，孟先生特意安排我们今天来参观。"
静姝点点头，心跳如擂鼓。自从上次在学校花园与清远见面后，已经过去了两周。这两周里，她按照约定每周三都去学校，却再没见到他。只有一封简短的信，说他在耦园工地脱不开身。
转过一道回廊，前方豁然开朗。一泓碧水中央，矗立着一座半完工的水阁，工匠们正在脚手架上忙碌。水阁主体已经修复完毕，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与周围的假山池水相映成趣。
"沈小姐！汉弗莱夫人！"
清远的声音从水阁方向传来。他穿着一件深灰色工装，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下，他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微光，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静姝屈膝行礼，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自从父亲定了婚期，她每次想到清远，心中就像压了一块大石。
"孟先生，工程进展如何？"汉弗莱夫人问道。
"比预期顺利。"清远领着她们走向水阁，"多亏沈小姐提供的《耦园纪略》，我们解决了好几处结构难题。"
静姝这才抬头看向水阁。与图纸上看到的完全不同，实物更加精美。尤其是那些窗棂，正是按照她建议的样式雕刻的，将传统冰梅纹与现代几何线条完美结合。
"可以上去看看吗？"汉弗莱夫人问。
"当然。"清远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过楼梯还在修缮，请小心。"
他们沿着临时搭建的木梯登上水阁。内部空间比想象中宽敞，阳光透过新安装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精美的光影图案。
"这部分..."清远指向一处梁柱结构，"就是根据沈小姐的建议修改的。传统苏式建筑很少在这么小的空间里使用'偷梁换柱'的手法，但为了增加采光，我们不得不..."
静姝听着他专业的讲解，暂时忘记了烦恼。她走到一扇窗前，轻轻抚摸窗棂上的纹样："这里用了双面雕？"
清远眼中闪过惊喜："你看出来了？大多数人都只注意到图案，没发现我们在不到一寸厚的木料上做了正反两面的雕刻。"
"这样从内外看会有不同的光影效果。"静姝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很巧妙的设计。"
汉弗莱夫人看了看怀表："孟先生，我约了李牧师谈事情，能否麻烦你带沈小姐参观完，然后送她回学校？"
静姝的心猛地一跳。汉弗莱夫人要离开？这意味着她将单独与清远相处...
"荣幸之至。"清远微微颔首。
汉弗莱夫人离开后，水阁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静姝站在窗边，假装对窗外的景色很感兴趣，实际上手心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沈小姐..."清远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这两周没能去学校，实在抱歉。工地事情太多..."
"我理解。"静姝轻声回答，目光仍停留在窗外，"工程要紧。"
沉默再次降临。远处传来工匠们的谈笑声和敲打声，衬得水阁内的安静更加明显。
"我听说..."清远突然开口，又停顿了一下，"听说你订婚了？"
静姝的身体僵住了。她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缓缓转身，她终于对上了清远的眼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满是复杂的情绪。
"是的。"静姝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下月初八。"
清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徐家的公子...人怎么样？"
"只见过一面。"静姝苦笑，"体弱多病，话很少。"
"你...愿意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像一把刀，刺破了静姝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急忙转身背对清远："婚姻大事，父母之命..."
"静姝。"清远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
"孟先生！"一个工匠突然跑上楼梯，"东边的栏杆出了问题，您来看看吧！"
清远的表情瞬间恢复了专业性的冷静："我马上来。"他转向静姝，"沈小姐，请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回。"
静姝点点头，看着清远匆匆离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不知道清远刚才想说什么，也不敢去猜。
水阁内只剩下她一个人。静姝走到中央，仰头欣赏穹顶的彩绘。这是耦园特有的"日月同辉"图案，一半是金乌展翅，一半是玉兔捣药，象征着阴阳和谐。
"真美..."静姝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这是原样复制的。"
静姝吓了一跳，转身发现一个年轻工匠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工具。
"抱歉，吓到小姐了。"工匠憨厚地笑笑，"我是来取工具的。孟先生说这彩绘是按老照片复原的，一点不差。"
静姝微笑点头，往旁边让了让。工匠走到角落取了几件工具，正要离开时突然说："小姐是孟先生的未婚妻吗？"
"什么？不，不是..."静姝的脸刷地红了。
"哦，对不起。"工匠挠挠头，"只是孟先生办公桌上一直放着小姐的刺绣照片，我们都以为..."
静姝愣住了。她的刺绣照片？她从未给过清远任何照片啊。
工匠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匆离开了。静姝站在原地，心跳如鼓。她突然想起，上次雅集时，曾有人为她的刺绣作品拍照，说要登报...
"沈小姐？"清远的声音从楼梯传来，"抱歉耽搁这么久。我们继续参观吧？"
静姝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孟先生...那个工匠说，你桌上有我的刺绣照片？"
清远的耳根瞬间红了。他推了推眼镜，轻咳一声："是...上次雅集后，林记者拍的那张。我觉得...那幅刺绣很有研究价值..."
静姝低下头，掩饰嘴角的笑意。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要不要去看看假山那边的修复？"清远转移话题，"我们发现了明代的原作石基。"
他们下了水阁，沿着曲桥走向假山。秋日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静姝走在前面，清远落后半步，不时指点着各处修复细节。
"小心，这里的石板有些滑。"清远提醒道。
话音刚落，静姝脚下一滑，整个人向水面倾斜。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旁边的栏杆，却不想那栏杆尚未固定，随着她的重量向外倒去。
"静姝！"
清远的喊声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冰冷的池水瞬间淹没了静姝的感官。她挣扎着浮出水面，厚重的衣裙却像铅块一样拖着她下沉。
又一声"扑通"，清远跳入了水中。他迅速游到静姝身边，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划水向岸边游去。
"抓紧我！"他在她耳边喊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沙哑。
静姝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两人湿透的身体在水中紧紧相贴。她能感觉到清远结实的手臂肌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池水的味道。这一刻，所有的礼教规矩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和亲密接触带来的震撼。
终于到了岸边，清远先将静姝托上岸，然后自己爬上来。两人浑身滴水，狼狈不堪地坐在石板上喘息。
"你没事吧？"清远急切地问，伸手拨开黏在静姝脸上的湿发。
静姝抬头，对上他满是担忧的眼睛。清远的白衬衫湿透后几乎透明，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的胸膛线条。他的头发滴着水，眼镜也不知所踪，却显得眼睛更加深邃。
"我...没事..."静姝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
清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回手，脱下外套披在静姝肩上——尽管外套也是湿的。
"我...我去叫人拿干衣服来。"他站起身，却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
静姝看着清远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这笑声像是打破了某种魔咒，清远也跟着笑了。两人就这样站在秋日的阳光下，浑身湿透却笑个不停，仿佛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孟先生！沈小姐！"汉弗莱夫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天啊，发生什么事了？"
笑声戛然而止。静姝这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样子若是被人看见，会引来多大的非议。
清远迅速恢复了冷静："汉弗莱夫人，沈小姐不慎落水，我需要立刻找干衣服给她。"
汉弗莱夫人看了看浑身滴水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我的马车上有备用披风，可以给沈小姐暂时裹一下。至于孟先生..."
"我没事。"清远摇头，"重要的是沈小姐不能着凉。"
最终，静姝裹着汉弗莱夫人的羊毛披风，被安排在一间偏房休息，等待女仆送来干衣服。清远则匆匆换了身工装，去安排热姜茶。
偏房里，静姝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忙碌的工匠们。她的心跳仍然不稳，但不是因为落水的惊吓，而是因为清远抱着她时的感觉。那种坚实的触感，那种被保护的安全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沈小姐。"清远轻轻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静姝紧了紧披风："请进。"
清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走进来，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还湿着，眼镜重新架在了鼻梁上。
"喝点姜茶驱寒。"他将碗递给静姝，目光礼貌地避开她裹在披风下的身形。
静姝接过碗，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相触，又迅速分开。姜茶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谢谢你...救了我。"静姝小声说。
"不必言谢。"清远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是我没提醒你栏杆不稳。"
沉默再次降临。静姝小口啜饮着姜茶，感觉温暖逐渐回到身体里。
"沈小姐..."清远突然转身，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关于你的婚事...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可以想办法..."
静姝的手一抖，差点打翻姜茶："什么办法？"
"我在上海有些关系...可以安排你去那里读书..."清远的声音越来越低，"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静姝睁大了眼睛。清远这是在暗示...帮她逃婚？这个想法既令人恐惧又莫名诱人。
"我...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父亲会气死的..."
清远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选择。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他的话戛然而止，仿佛后面的话太过危险，不能说出口。
门外传来脚步声，汉弗莱夫人带着干净衣物回来了。清远立刻恢复了礼貌的距离，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回学校的马车上，静姝裹着借来的衣服，沉默不语。汉弗莱夫人看了她一眼，突然说："孟先生是个好人。"
静姝惊讶地抬头。
"他在英国留学时，曾经为了一个被欺负的中国学生与三个英国流氓打架。"汉弗莱夫人微笑着说，"结果被学院记过，却从不后悔。"
静姝想象着清远与人打架的样子，与平日温文尔雅的形象截然不同。
"夫人...认识孟先生很久了？"
"从他十二岁起。"汉弗莱夫人望向窗外，"他父亲送他来我们教会学校学英文。那时他就很特别，安静却倔强，总是问些超出年龄的问题。"
静姝想起工匠说的照片，心跳又加快了。
"沈小姐，"汉弗莱夫人突然正色道，"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无论是什么...都可以来找我。"
静姝愣住了。汉弗莱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看出了什么？还是...
马车到达学校时，静姝发现周嬷嬷已经在校门口等她，脸色阴沉。
"小姐！"周嬷嬷一把拉过静姝，"老爷知道你私自去耦园，大发雷霆！回家等着挨罚吧！"
静姝的肩膀垮了下来。她向汉弗莱夫人道别，跟着周嬷嬷上了沈家的马车。一路上，周嬷嬷不停地数落她不懂事，但静姝几乎没听进去。她的思绪还停留在耦园，停留在清远抱着她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停留在他那句未说完的"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
回到沈家，静姝直接被带到了祠堂。沈老爷背对着门站在祖宗牌位前，背影如同一块寒冰。
"跪下。"他命令道。
静姝顺从地跪在蒲团上，膝盖立刻感受到青石板的冰凉。
"谁准你去耦园的？"沈老爷转身，眼中燃烧着怒火。
"汉弗莱夫人邀请..."
"胡说！"沈老爷一掌拍在供桌上，"是那个孟清远安排的，是不是？"
静姝咬住嘴唇不说话。
"你与那孟家小子书信往来，当我不知道？"沈老爷冷笑，"周嬷嬷早就告诉我了。"
静姝猛地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周嬷嬷。老嬷嬷避开她的目光，但眼中满是愧疚。
"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家门一步。"沈老爷冷冷地说，"直到出嫁那天。所有信件必须经过我检查。"
静姝低下头，眼泪滴在青石板上。不是因为惩罚，而是因为想到再也见不到清远，收不到他的信...
"还有，"沈老爷补充道，"明天徐家来人，你要好好表现。若再有差池..."
他没有说完，但语气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夜深了，静姝仍跪在祠堂里。膝盖早已失去知觉，但她不敢动。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林秀兰悄悄溜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
"静姝，吃点东西。"表姐蹲下身，将馒头塞给她。
静姝摇摇头："我不饿。"
"别倔了。"林秀兰叹了口气，"姑父这次是真生气了。你不知道，孟家与我们沈家..."
"有什么过节？"静姝抬起头，"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
林秀兰犹豫了一下："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未出生。孟清远的父亲与姑父本是结拜兄弟，后来因为一笔生意反目成仇...据说还闹出了人命。"
静姝倒吸一口冷气："人命？"
"具体我也不清楚。"林秀兰摇摇头，"总之，姑父绝不会允许你与孟家有任何瓜葛。"
静姝低下头，心中的疑惑更深了。清远知道这段恩怨吗？如果知道，为什么还要接近她？
"对了，"林秀兰站起身，"姑父让我告诉你，明天徐家除了徐公子，还有一位从上海来的西医会一起来，要给你检查身体。"
"检查身体？"静姝震惊地抬头，"为什么？"
"说是徐公子体弱，需要确认...新娘身体健康..."林秀兰的声音越来越小。
静姝感到一阵恶心。她不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徐家在"验货"，就像买牲口前要检查是否健康一样。
林秀兰离开后，静姝继续跪在祠堂里。月光移动，照到了供桌下的一个小抽屉。静姝突然想起小时候曾见母亲从那里取过东西。
忍着膝盖的疼痛，她爬过去拉开抽屉。里面只有几本旧账册和一把小钥匙。正当她失望地要关上抽屉时，角落里一个闪亮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枚精致的铜制书签，上面刻着"清远"二字。
静姝的手颤抖着拿起书签。这分明是二十年前的物件，为什么会在沈家祠堂？而且...清远？是巧合，还是...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静姝慌忙将书签放回原处，关好抽屉，退回原位跪好。
周嬷嬷端着油灯进来："小姐，老爷让你回房休息。明天要早起准备。"
静姝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因长时间跪地而麻木刺痛。周嬷嬷扶着她慢慢走回闺房。
"嬷嬷..."静姝轻声问，"你认识孟清远的父亲吗？"
周嬷嬷的手一紧："小姐别问这些了。早点休息吧。"
回到房间，静姝瘫在床上，浑身酸痛却毫无睡意。她取出藏在床底下的日记本，就着月光写下：
"十月二十五日，阴。今日落水，清远救我。他怀抱温暖有力，令我心跳如鼓。父亲发现我们通信，罚跪祠堂。在供桌下发现刻有'清远'二字的旧书签，不知何意。明日徐家带医来'验身'，羞愤难当。若清远知我处境，会作何想？若他..."
写到这里，静姝停下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幻想清远会来救她，就像那些才子佳人小说里的情节一样。
"傻瓜。"她自嘲地喃喃自语，合上日记本，将它藏回床底。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照着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膝盖。明天会怎样？徐家的检查会是什么样？如果真的嫁到杭州，她的人生会...
静姝不敢再想下去。她吹灭蜡烛，蜷缩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耦园池水中，清远紧抱着她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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