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县的冬天灰蒙蒙的。
其实天气好时是漂亮的青与白,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闷的雾灰色。
天上飘下细白的沙粒,刘珉之伸手,将它们攥在掌心。
下雪了。
刘琼越马不停蹄地赶到漳县,所有事情迎刃而解。
刘家重振门风,各派迎来送往,许久没见的军工部派马主任过来请刘珉之回去当部长,刘珉之苦笑着回绝了。赵副官俯首帖耳,日日来刘府应候差遣。杜其骧更是带着家人手下负荆请罪,但他们没有得到原谅,刘琼越将杜家一脉革职,打发回老家种田。
关于父亲的死,刘琼越没有说弟弟一句重话,而是将主要罪责算到杜其骏身上。杜其骏被好生毒打一顿,浑身破败,不死也要半残了。他被人拖下去时瞳孔涣散,又突然浑身抽搐、鬼哭狼嚎,这个男人似乎还在怨毒地憎恶什么,但再也掀不起风浪了。
刘琼越的做法无可指摘,权力斗争向来不死不休。
是他们胜了。
但刘珉之并没感到大快人心的慰藉,反而只有深刻的无力。
刘府上下正在筹备丧事,前来帮忙的人络绎不绝,势要举办漳县最宏大的一场葬礼。
刘珉之在这当口偷了个闲,去参加另一场简单的葬礼。
风雪摇下,细细铺洒在顶端铁黑色的十字架上。
玛丽女士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刘珉之脱帽回礼。
教堂墓地聚集着不少哀悼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穿棉袄的、皮毛大衣的,还有破衣烂衫无法蔽体的,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的。
最显眼的还是刘珉之,他穿得体的黑色套装,身材颀长,俨然一副新派绅士样儿。
刘珉之穿过人潮,和身披黑袍的保罗神父打过招呼,径直去见墓前坐着的瘦小妇人。
妇人像一根干枯潮湿的柴,见了人影像见了火星子一样弹蹦起来。等她抬起来眼睛看清来人,浑身关节仿佛要被掰折似的扭动起来。
“刘、刘少爷。”
刘珉之垂眸,轻声道:“张婶,节哀顺变。”
刘珉之出来打听马竭的事儿,才知道他的婶娘就是卖豆腐的张婶,张婶孤苦,卖了房屋照顾鳏居的侄儿和聋哑的侄孙,苦日子刚望到点头儿,又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灾祸。
穿丧服的小哑巴在墓地奔跑,玛丽女士将他拽起来丢到一边。
保罗神父在寒风里念完悼词,人潮散去,张嫂佝偻着将小孩揽到怀里。
“张嫂。”
刘珉之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账户信息。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小哑巴好奇地伸手触摸,被张嫂啪一下,打的小手通红。
“张婶……”
“刘少爷,我不要。”
“张婶,我知道这永远抵不上马竭的命,但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真的不用,少爷,”妇人的肩膀紧绷着,看着有些瑟缩,但她已经这样紧绷了一辈子,仿佛她生来就长成这样,“军部给了很多抚恤钱,够我把孩子养大了。”
小哑巴在对着手掌哈气,突然被婶奶奶整个罩在棉袄里。
婶奶奶的腿动来动去,赶着他往前走,他啊啊唔唔地发出独特的笑声,终于要回家了。
保罗神父领刘珉之进自己屋里歇脚,为他倒上一杯滚烫的热茶。
保罗到中国的第三年便染上了喝茶的习惯,但其后三十年都没学会品茶,他只买最便宜的茶叶渣,因此格外舍得下量,茶水酽重,只有苦味。
门外风雪渐浓,刘珉之捧着水杯啜饮,轻声道。
“谢谢你为马竭主持葬礼。”
保罗神父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马竭不是教徒,按理说不能埋在教堂墓地,但刘珉之记得他生前几次提过入教,便和保罗神父商量,神父表示可以追认教徒身份。
刘珉之想尽可能补充马竭,以任何方式。
他想尽可能补偿身边的人。
“神父,我……”
保罗回过神来。
“怎么叫我神父?二刘,你想忏悔吗?要不要入教?”
刘珉之泄了气:“老齐,你还真是顽强。”
“这是我的使命。”
保罗坐到旁边,肥厚的屁股在木床上砸出一声闷响。
“说说你的近况吧,你现在肯定很不好受,作为朋友,我愿意聆听你的烦恼。”
刘珉之松懈下来。
“谢谢你。”
该从何说起呢?
父亲的死亡,兄长的回归,仇家的陷害与反击。桩桩件件,像一场无厘头的闹剧。
“我打算,离开漳县了。”
保罗并不惊讶,柔和地拍拍他的肩膀:“为什么?”
刘珉之苦笑:“因为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开始是舍不得父亲,后来是舍不得安稳舒适的生活。现在一切消失,到了该离开的时刻。
“你的母亲和妻子呢?”
刘珉之心中一痛。
“她们都不愿意离开。”
保罗见他太难过,便转开话题。
“你决定去哪里了吗?”
“决定了,去山西。”
沈承枢一直和他保持书信往来,真是该死,世道如此不太平,商人的生意却格外好做,沈承枢扩大了工厂,为山西本地的军阀提供材料供应,忙的脚不沾地,连说随时恭候刘珉之的到来。
“决定了就好。”
保罗神父呼吸时,层层叠叠的脖子像小山一样颤动。
“你这么年轻,应该多出去看看。”
“困在一个地方时,烦恼很大。”
“或许出去后就会发现,你的烦恼其实是很小的。”
刘珉之莞尔。
风雪初霁,刘珉之行走在漳县的大街上。
行人走上街头,街角在卖热乎的甜汤,放学的学生站在一起分享,捧碗的女孩子烫的受不了,把碗传过朋友,自己跳脚摸耳朵。还没到饭点儿,崔婶家的饭馆在卖便宜的热茶和酥饼,多少能赚两个钱儿。榨油坊的夫妻在激烈地争吵,有客人进店,两人一反常态,热情地介绍新榨的好油。
刘珉之的脚印和其他的人的脚印重叠,将积雪踩薄踩碎,道路又出现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原来所有人都在努力生活,只有他刘珉之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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