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除夕起,新年伊始的前五日免去了早朝,王公大臣们难得有机会睡个踏实觉。
临近午时,冬末初春的暖阳透过杏色窗纱,柔和地将恭王府寝殿照亮。
身边微弱的响动,一点点将玄明从梦境拖入现实。
一双好看的眉眼稍稍睁开一条缝,刚好迎上一束柔和的日光,玄明连忙用手臂挡住。
须臾之后,这双明眸褪去惺忪睡意,玄明从床上坐起,却见眼前是陌生的床褥。
转过头去,站在床边的刘恭已披上了外袍,正系上腰带正欲出门。
“你昨晚趁我酒醉,做了什么?”玄明低头见自己内衫敞开,一脸紧张地问道。
“放心,没做什么。不过是一时动了些色念,稍作欣赏罢了。”背着阳光,刘恭邪魅地笑道。
玄明不自然地扣上排扣,将信将疑地收拾衣装。
“其实你不必这么防着我,昨晚你酒醉之后神志不清,我也没害你不是?”
“若是放在过去,我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倒是言重了。即便你在江州之时,我也特意关照了靳伯申,要留着你的性命。不过我自己也没料到,私下跟你相处久了,就我这副心肠,竟然真能生出了几分情谊,也难怪从小汇聚了万千瞩目的刘玄业,会倾心于你。”刘恭摇摇头自嘲道。
“你这是要出门?”
“不错。昨日林辰望当着你面服了毒,尽管毒性较缓,但过了整整一日,怕是也生效了吧?总归是旧交,趁着新春佳节,去探望探望。”
“也好。今天过去,还能稍微聊上几句,免得再过几日,连这样的机会都没了。”
“哦?听你这口气,倒是有几分惋惜。要不,咱俩一起?”
“那就不必了吧。他剩下的时日无多,我就不去破坏他仅剩的美好时光了。”
“行吧,一会你起了要吃些什么,我府上的人你随便吩咐,若要去哪儿就让他们用后院的马车送你,我都交代过了。”
刘恭说完,便带上门出去了。
玄明望着他远去的方向,脸上浮现些许复杂的神情。
……
“太子殿下,前堂已备了早膳,您请用些吧。”玄明刚走出房门,一名侍卫便迎上前说道。
“不必了,我现在去一趟白家。”
“那殿下稍候,小的这就去备车。”
“不用。等你家王爷回来,替我谢谢他的好意。太保府不远,走上一刻便到了。”
“那还请准允小的护送您前去!恭王殿下吩咐小的务必确保您的安全,街上人流如织,万一有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小的实在没命向王爷交代。”
玄明低头思量稍许,答道,“行吧。一会儿等我到了白府你再回来。”
“谢殿下恩准!”侍卫恭敬地鞠了一躬,赶紧跟上了玄明的步伐……
此刻的太师府,氛围严肃。
许多人都知道了林辰望将林太师晾了许久才去拜见,之后堂内便传出了激烈的争执。
他们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十分清楚全府上下身份最贵重的二人,今日心情不佳,于是行事说话格外谨慎,生怕行错半步被正在气头上的家主责罚。
刘恭踏入府邸正门,见正月初一阖府上下竟无一丝新春的喜悦气象,不免好奇地向路过的男子问道,“嘿,这位兄台,敢问你们林家这是怎么了?为何一个个都阴着个脸?”
被叫住的男子定睛一瞧,赶紧行礼回答道,“参见恭王殿下。在下林长乐,父亲乃御史林拥,曾有幸于宴席上见过殿下。今日乃新年伊始,依旧年惯例,堂兄林辰望本应于家父之后入堂参拜祖父大人,可不知为何今晨足足将祖父晾了一个时辰,且迟到之后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他们现在怕是都在气头上,咱们这些人哪敢庆贺佳节啊!”
“这样的好日子,怎会如此呢……长乐兄可知他们争了些什么?”
“那咱们可就不知道了……祖父大人治家甚严,他与堂兄谈论正事时,屋子四周三丈之内严禁有人踏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怎会听得清说了啥呢!”
“原来如此……啊对了长乐兄,今日本王前来,是特意向林丞拜贺新年的,不知他现在,正在何处?”
“噢!堂兄他与祖父大人争执之后,便称回屋歇息了,之后好像就再未出过门,连早膳都未用,据下人说是没有胃口。”
“好,多谢长乐兄告诉我这些。我这就去林丞的屋子拜访,希望我陪他聊聊之后,他的心情能够好些。”
“诶,殿下您客气了!堂兄的屋子在这边,请……”
林长乐为刘恭指明了方向,刘恭欣然而往。
刘恭走远之后,林长乐疑惑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口中呢喃道,“林辰望和恭王不应该是死对头么?怎么还成朋友了?!”
顺着太师府大门径直入内,步行约三百步,左转之后,面朝的便是林辰望所居的宅院。
庭前并无人把手,刘恭轻轻叩响门环,得到屋内之人的回应之后,便从猎枭手中接过伴手礼品,踏入房中。
“你来作什么?”林辰望心中早料到刘恭会来,但仍扮出了一副意外且敌视的态度。
“林丞乃青年才俊,大宋将来的栋梁,本王往后料理军机政务,少不了林丞的助力,就想着趁此佳节之际走动走动,为将来的合作打好基础。”刘恭随手将礼品放到一旁,看着卧床的林辰望,嘴角扬起一丝隐蔽的微笑。
“我这不欢迎你,出去!”林辰望用手肘支起身子,俨然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
“林丞,您这是……病了?严不严重啊?”
“天凉着了风寒罢了,恭王你就别惺惺作态了。”
“我好意关怀,林丞可真是拒人以千里之外呢……”
“你别逼我,叫人将你轰出去!”
“行,既然林丞那么不愿见到我,那就在屋里好好养病,我这就走。”
刘恭临走前,目光在桌上丝毫未动的早膳处停留了一瞬,不经意地抿着嘴微微点了点头。
“找几个府里的侍卫,日夜轮班盯着,太师府若有什么异样,及时禀告我。”踏出府门之后,刘恭撇过头对侧后方的猎枭吩咐道。
“不用暮隐斋的人么?府里的那些,真若有什么事,恐怕不顶用呐。”猎枭对此略有顾虑。
“盯梢而已,还是忠心最重要。”
“殿下您是觉得……靳大人或许仍有异心?”
坐上车的刘恭低头暗忖了片刻,答道:“对聪明的人,还是要多生些心眼。今早驻扎在城外的似乎在收拾行装,据说是刘显恒下令搬移驻地。在如今这节骨眼儿上,难免不叫人多疑。”
“那殿下现在回府,还是……”
“去禁卫营吧,有些事情还是得提醒黄实多留心些。”
午后,西斜的红日送来阵阵暖意。
在太保府用过午膳的玄明,在太保一家的相送下,再次上了恭王府的马车。
临上车时,玄明的余光瞥见街边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细细一回想,便记起这些面孔自己在恭王府里见过。
刘恭还真是个多疑难缠的对手……
玄明在心中暗叹道。
“殿下,咱们现在要去哪儿?”刘恭指派来护送玄明的侍卫,坐在车前回头问道。
“回恭王府吧。”
马车沿着平宁大街缓慢地行驶着,玄明拨开帘子朝窗外望去,眼前刚好是从江州回京那晚,与玄业二人并肩而行时,所见的街景。
当时的昏暗静谧,已经化作了现在的繁忙喧嚣。
但绵延不绝的屋檐、熟悉的青砖长街,一如记忆中久久回荡的模样,不曾更改。
——“那晚玄业曾许诺,会与我彼此牵手,沿着平宁大街昭告万民新帝登基,告诉世人我们兄弟二人将永结同心,执掌泱泱大宋的分舵。
如果真的能够这样,那时候的我,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可是他,真的能回来么?
他是不是,还活着呢……”
几日前的那个夜晚,当玄明跪在冰冷潮湿的砖石之上,面对横倒在地的“无央”宝剑,印证了心中玄业或许还活于世的推测,漆黑心房中那一丝希望的光亮,犹如漫漫极夜终结后的第一缕曙光,令本已枯槁的心再次燃起了生机。
眼见登基典礼越发接近,玄明却愈加惶恐,生怕自己的猜想不过是一通假想,自己迫切想要抓住的这丝希望,或许只是自我安慰的虚妄。
如果玄业最终还是没有出现,自己又要怎样独自面对这令人抗拒的未来呢?
“殿下,咱们到了。”
车外的侍从取出阶梯摆放在马车边上,扶着玄明下了车。
入了府门,两边的下人们跪成两行迎接玄明的归来,只是玄明似乎深陷在只有自己的心理世界,神情恍惚着从众人前方走过,最终在前殿坐下,眼神空洞。
“玄明,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回来!你可知我进殿看见你,心里有多高兴么?”日沉,奔波忙活了一圈的刘恭才进府,便听下人们说太子竟回来了,于是兴冲冲地小跑着过来。
“在你这儿还算自在,便来了。”玄明朝刘恭面容疲惫地笑了笑。
“我府里没啥好的厨子,不如咱们今晚上街吃些好的?”
“不必了吧,随便对付些便可。”玄明的表情似有心事,提不起兴致。
“走吧,哥知道不少在宫里从来尝不到的美味!”
未等玄明答应,刘恭便一把拽着玄明的手臂,将他拖着来到了车里。
不比玄明自幼享有皇宫最受重用的厨子侍奉,立府之后又有萧家、白家送来的得力仆役,一直以来被锦衣玉食伺候着。
刘恭年幼时则因生母徐婕妤位卑,又遭后宫诸多无子嗣的高位妃嫔刁难,衣食用度被故意克扣。初入王府之时俸禄微薄养不起太多仆人,吃厌了府中厨子的手艺却没有银两买来更好的佣人,于是时常上街头巷尾寻些民间美味来过过嘴瘾,便也记住了好些颇有特色的铺子。
被刘恭拽上车的玄明,望着喧闹的街景,心中不由产生了一股猛烈的割裂感。
在他心中曾无数次展现着与七哥玄业携手共赴眼前繁华的景象,可如今比肩而坐的,却是被自己视作死敌的人。
玄明希望在刘恭面前扮演出一副兴奋期待的模样,可不知怎的此刻的自己似乎失去了往日炉火纯青的伪装功力,整个人消沉而不能自已,头脑中凌乱的思绪令他神思混沌。
或许是多日来躲避在深宫之中,连内心也在不自觉地逃避着自己所不愿面对的事物,此刻熟悉的街景跃入眼帘,便将连日来深埋心底竭尽全力去忽视的记忆,尽数勾起回荡在心头,令心神紊乱,令情绪难抑。
此时,玄明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凭借仅剩的理智,来控制心中翻涌的情绪,不会全部涌现在脸上。
只是此等拙劣的伪装,在刘恭那双犀利的丹凤眼之中,简直不攻自破。
眼见玄明神情消沉,刘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低着头,面色阴沉。
车外人声鼎沸,车内却沉浸在这片诡异的沉寂之中,“静”得可怕。
猎枭赶着车,沿着街道一路向南来到了城门下,又掉转车头从城门处一直朝宫门处缓慢前行,身后压抑的气氛令他浑身不自在。
“下车走走吧。”
终于,刘恭打破了沉默。
“好。”
玄明应地冷漠。
二人下车,刚好分立于建康城中轴线的两旁。
头顶上的星空,在沿街灯火的映衬下,黯淡了几分。
玄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个难忘的夜晚,那段刻入骨血的记忆中的场景。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竟如彼时彼刻。
见玄明伫立在原地,神情异样,刘恭试探地伸出手去。
可玄明却如触碰到洪水猛兽般抽回了身体,后撤了两步。
“抱歉——”玄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长吁了几口粗气之后,道歉道。
“没事。”刘恭面朝着玄明慰藉道,眼神有些低落,“接受事实,总会有个过程。你之前掩饰得太好,反倒令我惶恐。”
“咱们走吧,我想我……调整好了,并非有意要扫你的兴。”玄明沉默片刻之后,抬头轻笑道。
“今晚先去宫里吧,或许这街景勾起了你不愿面对的回忆。在伤口上撒盐,无益于它的愈合。”
“谢谢。”
回到车上,玄明斜靠在一旁,失神地想着心事。
又是良久的沉寂,直到玄明在正宁宫前下了车,二人才轻道了一声告别……
回到正宁宫殿内,福子和珍珠见玄明状态有异,赶紧上前询问,却被打发去了。
孤身将自己关在殿内的玄明,来到母亲的灵位前,忽然撑着灵台瘫倒在地,额头轻轻地靠在台角,身体不自主地抽搐着。
无声的抽噎,宣泄着心中的忐忑与恐惧。
靠着臆想出的线索建立起的希望,玄明自我蒙蔽、自我安慰了这么多天,在潜意识里一直告诉着自己玄业会回来。
可当再次亲临彼时彼景,才蓦然发觉,如果身边永远失去了某个人,或许往后余生都将如阴雨不绝的寒冬黯淡,干涸的心将永久成为凄凉的不毛之地。
这么可怕的现实,直到现在,玄明才真正地在心中直面。
初六的巳时,能否赶快到来……忐忑心焦的等待,是长久的折磨……
初六的巳时,能否永远不再到来。受创的心灵依靠希望点亮,它再难堪以绝望的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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