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块钱给爷爷买一顶新帽子。
三块钱攒起来，攒够了给自己也买一顶。
——07年秋。东南小城的秋没有落叶，一点都不寂寥，我等来年春天戴上一顶新帽子。
杜思年和庄锦弦的婚宴地点在希域酒店二十五楼，这是湛禾这一生见过最盛大最美好也最随性的婚礼，那些画面，哪怕多年后想起，她依旧为这对新人感到幸福和遗憾。
暗紫系氛围灯照射着昏暗的宴厅，微微的夜风从落地窗外面吹进来，吹动墙面上大片玫瑰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点心红酒的甜香。
来来往往许多人，年轻人里除了新郎新娘的同学，湛禾基本都认识，长辈她只认识一半，都是汪定瑜和翁奚霖的家人，一些在汪家老宅一起吃过饭的生意伙伴，而这些人很多也是杜思年和庄锦弦的亲朋。
湛禾从停车场上楼时，就在电梯里碰见了汪定瑜的大姑婆，她喊了一声姑婆，汪依琳老太太瞧了湛禾一眼，“你是谁家的姑娘？”湛禾没说话了，假装喊错了人，电梯门一开灰溜溜地逃走。
汪定瑜被庄锦弦喊去门口帮忙迎宾，化妆室里开了几桌，蓝田随伴娘团的姑娘们在化妆室里陪杜思年打麻将，湛禾不能去，因为蓝田说时冉在里面大杀四方。她不想见到时冉，这会令她在大好日子里感到难以抑制的愧疚，然后扪心自问：你有没有一点对不起她？
有的，湛禾是对不起冉冉姐的。她夺走了冉冉姐的男朋友；她用一封举报信毁掉了冉冉姐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湛禾落了单，端一小碗布丁坐在汪定瑜可以看见的角落办公，等寻湄下了班来陪她。
湛禾给今天上全日制的孩子改完家庭作业，发给家长让孩子订正，晚点再发给她检查。袁皛说她们机构里也是这个流程，当然，只有一部分负责任的老师可以做到反反复复地盯着这些不自觉的孩子。
事实上，湛禾一点都不喜欢做这份工作，它占用了她几乎全部的休息时间，在公交车上小憩时，在看顾爷爷的间隙，在做饭或者吃饭的时候，在刚洗完澡准备上床休息后，她只是良心过不去，有些工作哪怕不喜欢也会逼着自己去完成，这有时还算容易，有时却很煎熬。
湛禾也不喜欢当老师，这多么辛苦呢。
她不像寻湄，对教学有点热情，甘愿安安稳稳做个辛勤的在编园丁，家中的支持够她衣食无忧几辈子；她也不像袁皛，天生有教学的天分，大学第一次站上讲台，老师就问她是不是从前有过教学的经验，不论多晦涩的知识点到她手里都会被输出得通俗易懂。
她既没有热情，也没有天分，纯靠对专业的掌握和大学四年跑家教单跑出来的经验。
那么当初为什么选这个专业呢？
高考后，她到翁家借电脑填志愿，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恰逢翁女士约了其他几位阿姨喝下午茶，阿姨们结合她的家庭情况，建议她报公费师范。阿姨们离开后，翁女士告诉她：“公费师范生要定向服务，你现在什么都不懂，将来后悔了怎么办？如果图安稳，可以报一个师范。大学有很多兼职机会，你聪明，性格又好，饿不死的。学费可以办助学贷款，我让你时叔叔问问，找人给你办下来。”
湛禾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师大。
汪廷东阵仗真是大。
他到时，庄家爷爷从众人簇拥的台前主位站起身，由庄远燏搀扶着过去迎接。据说当年庄爷爷从延城来汀州做生意时遇到了一伙贼人，身家被洗劫一空，性命也险些不保，是汪廷东对他施以援手，解救他于危难之间，两人因此结下了深情厚谊。两位老人家站在门口说话，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湛禾的视线被挡住了。
庄老爷子并非是在跟汪老爷子寒暄，而是在和另两个久未见面的朋友叙旧，故人来自延城，是他的老乡，三十几年前介绍给汪老爷子认识，几家人在年节时常往来，家中有几颗明珠，一位许了庄远燏做娃娃亲，一位有意介绍汪定瑜认识认识。
“这俩是饮荷饮杨两姐弟吧？真是漂亮又精神！”庄老爷子指着站在乔家老爷子和老太太身后的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称赞道，两个年轻人上前，喊庄爷爷好，庄老爷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两姐弟，拍了拍乔饮杨的肩，嘱咐两人吃好喝好，别拘束，当自己家，“阿远，弟弟妹妹就交给你了，看顾好他们。”
庄远燏说好，乔家两姐弟朝他看了一眼。
“这就是我未来姐夫？”乔饮杨笑嘻嘻道，“长得还不赖哟。”乔饮荷双手背在身后，从旁边狠狠戳了他的腰一下，皮笑肉不笑：“再多话把你嘴缝上。”
“你别呀，这么凶残，让姐夫知道了不好。”
两姐弟喁喁私语，庄远燏等他们讲完了才上前打招呼，乔饮荷一见他来就虚情假意地笑起来：“庄大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饮荷妹妹好。”
“有没有哪里可以休息一下，不跟这群大人待在一起呀？我们要被唠叨坏了。”
庄远燏想了想，“我可以带你们去，不过乔爷爷和乔奶奶不需要人照看吗？”
“不用呀，”乔饮荷看了眼时间，“乔饮兰一会儿就到了。今天是想让我姐和汪爷爷孙子认识一下，没我什么事。”
庄远燏点点头，领着人走了。
几个老人在门口说话，迟迟不走。约莫五分钟，一个姑娘出了电梯往这边走，她束着低马尾，额前几缕细细的卷发，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眼尾点了一颗泪痣，隐约在卷发后的耳环设计普通但又大气。姑娘径直走向乔老太太，“奶奶。”
“兰兰来，认识一下，这是庄爷爷，庄爷爷的娘往上数三代，跟我们家也是本家；这位是汪爷爷，你见过的；这是汪爷爷孙子，定瑜。”
“庄爷爷好，汪爷爷好。”
“这就是兰兰？好呀，好呀，亭亭玉立大姑娘了。”汪老爷子见这姑娘第一面就喜欢，样貌干净，打扮舒服，谈吐落落大方，那一双眼睛也清澈得很。这么一对比，汪定瑜就是狗屎。
汪定瑜知道老爷子贼心不死，他和乔家姑娘早晚会有这么一面，但最近太忙，没来得及防老爷子来这么一手。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老爷子不会做，这会儿庄家人在场，他不好表现得太过抵触，下了乔家的面子，影响两家老人半辈子的情谊，等下了桌回了家，再明确表明立场。
况且乔爷爷和乔奶奶精神矍铄，打扮素朴，一身衣服加起来都不如汪廷东一双鞋昂贵，跟许久不见的小辈说话像话家常，一点没沾染老爷子的拿腔拿调，不会叫人不自在。他跟乔饮兰点头，“饮兰你好。”
“幸会，定瑜哥。”
人齐了，庄老爷子把战场转移到了茶厅，闻讯赶来的还有几家血缘比较亲常常走动的长辈，像庄锦弦的姑妈姑丈，乔饮兰的叔叔婶婶和汪老爷子的两个姐妹，汪定瑜的大姑婆和小姑婆。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讲起年轻时候的经历，我的故事里有你，你的故事里有我。
汪定瑜坐在旁泡茶，安安静静听着，乔饮兰被人招呼坐到他旁边。
两个人没见过面，或者说没怎么见过面。每当汪老爷子要跟他讲“那个姑娘”的时候，他都会自动屏蔽他给出的关键信息，比如姑娘叫什么，年纪多大，长得什么模样。也或许他去延城为乔爷爷乔奶奶贺寿时有过几面之缘，但乔家人丁兴旺，又有双胞胎的基因，男孩女孩都多，他的确对乔饮兰没有印象。
“我听奶奶说定瑜哥现在自己做茶叶生意？生意还好么？”
其实不太好，但汪定瑜说：“还好。”
乔饮兰知道了，他不排斥跟她交流，但也没什么热情。因为他说：还好。并且没有问她家里的百合生意还好么？他并不关心。一个男人，他明知道跟你认识是为什么，但却没有一点主动，说明什么？说明他对你不感兴趣呀。她不自讨没趣了，坐在那儿听长辈们聊天，乔饮竹教她：不要主动往上贴，男人是要钓的，要让他知道你高不可攀，他才会趋之若鹜。“高不可攀”她做不到，调动气氛她也做不到，索性晾他一晾。
不过话说回来，她挺吃汪定瑜的颜。
汪定瑜隔两年会去一次延城，几岁、十几岁时，乔饮兰只记得汪爷爷有一回开玩笑问她：“你不是喜欢汀州吗？将来嫁到汀州去生活好不好？”她赶紧摇摇头，那可离家太远了。奶奶却说好哇，“我看定瑜这小子好，勤华和乔乔把他教得很有修养。”
她没有把这些话放到心上，直到汪定瑜上一次去延城。庄家在延城的几片橘子林被对家一把火烧了三分之二，殃及汪家这条池鱼，汪定瑜那时在北京念大学，汪勤华出差没空，于是他替父亲出面到延城核算损失，料理纵火犯，离开时去了乔家拜访两位老人家和其他长辈。乔奶奶说这小伙子好得很哇，办事不急不躁又手起刀落，对家险些赔得倾家荡产。
乔饮兰不管他能力如何，二十出头的小伙，一米八几的高个，脸和身架子都长开了，坐在厅里同长辈们讲话没有长篇大论，没有侃侃而谈，谦逊有礼，侧脸无敌。她喜欢这张脸。
乔饮兰的茶碗空了，她似乎是有点渴，喝得急，汪定瑜不动声色地替她再斟满一杯茶，她回过头对他说谢谢，“定瑜哥，这茶香很浓，是你家的？”
乔老太是粤东人，喝了一辈子的凤凰单丛，庄老爷子知道这事，送了汪廷东一个人情，但偏偏汪定瑜很少做乌龙生意，渠道品质都不够上乘，最后还是由酒店承接。
希域的茶供应是柳衷月，他那好茶数不胜数，老爷子在心里骂孙子不争气、不识相，这么好的机会不表现，汪定瑜却说：“您孙子要么拿些上不了台面的次品去弄巧成拙，要么就得跟柳衷月干一架，看看汀州茶商的山大王都底是谁。”
“酒店备的，还喝得惯？”
“很不错呀，果香浓郁，口感丝滑，层次也比一般的单丛要丰富些。”
她没有回头继续陪着长辈们聊天，像是等他再开口，汪定瑜能感觉到，他本心不想牵扯太多，可人家也没说什么逾矩越界的话，只是聊一聊与他职业有关的内容，那他就不好太冷场了。
于是问：“常喝？”
“喝一些，我们办公室领导每天上午十点固定要泡上一壶，叫上我们，一边开会一边品茶。可是他手法很糟，”她笑起来，“我们都说什么都品不出来，纯是提神醒脑。”
汪定瑜跟着笑了一下，“都喝哪些？”
“其实都有，但我看他偏爱岩茶，尤其是大红袍和肉桂，十次有九次都是，有一回我看到茶叶价格吓了一跳，想他简直暴殄天物，这么些好东西都糟蹋在不识货的人手里。”
“是挺可惜。”汪定瑜说。
他的笑意还没收完，却不知道继续说什么，起身给几位老人斟茶，方才坐下，看见茶厅门口站了个穿侍应生裙装的姑娘。姑娘戴着口罩和漂亮的圆顶小礼帽，手里端着一盘点心，直挺挺地立在门口，望着他。
他眉尾一跳，捂着嘴笑开，差点没笑出声。
谁教她打扮成这样的？
姑娘是谁呢[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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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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