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宝斋壹号铺,人头攒动。
藏春罩着轻纱面幕,目光却总在某一行账册上凝滞不动,每隔一会儿便低声问伙计一句:“什么时辰了?”
兰翠也在铺中忙碌,清点货品。
柜台上那只青瓷细瓶里,照例插着一支雪白的栀子。
这花柳先生一送便是十多年,风雨无阻,那熟悉的身影刚在门口晃过,兰翠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到廊下。
柳先生还是那身洗得发白,边缘磨出毛边的旧布衫,岁月在他脸上添了皱纹,身形也更清癯,人是愈发的憔悴。
兰翠眼尖,瞧他袖肘处裂开一道口子,线头松散,“又去码头扛活了?”她语气里带着熟稔的责备,“衣裳都破成这样了,快脱下来,我给你缝两针。”
两人站在廊檐投下的阴影里,低声絮语。
铺子里的藏春和陈掌柜远远瞧着,不由得相视一笑,这般你缝我补,拉扯了十年的光景,怕是连筑巢的燕子都已心知肚明,兰翠的心思,全系在这位潦倒书生身上了。
藏春单手支颐,望着廊下那对身影,心中困惑,在她初开的情窦里,情爱二字,纵有千般滋味,也不该是这般清苦挣扎的模样,翠姨图他什么呢?
“唉,这柳先生,年年赶考年年落第,还是个穷酸书生,整日耷拉一张脸,没个笑模样,兰翠姐到底图个啥?”擦拭首饰的柴五娘心直口快,声音不小。
陈掌柜立刻瞪了她一眼,低声呵斥自己这个亲戚:“干活就干活,哪来那么多闲话。”
如今戚风堂在外头开了好几间分号,临安这间戚宝斋的老铺面,几乎全权托付给了藏春打理,她年纪虽轻,却已能独当一面。
只是此刻,铺子里的喧闹被槅扇阻绝,藏春的心早已飞到了别处。
今天是戚风堂归家的日子。
整整一年了,去年此时,他启程去了衡阳,在那里新开了两间铺子,前日收到他的家书,说铺子已安顿妥当,掌柜伙计皆可靠,约莫今日午时便能抵家。
晨起藏春便坐立难安,本想守在宅子里,可那等待的焦灼如同细小的蚂蚁在心尖上爬,连兰翠都瞧出她的魂不守舍,笑着劝她索性来铺子里打发时辰。
一年不见,藏春是真的想他了。
不知他是瘦了还是黑了,衡阳的饭菜他可吃得惯,天冷时衣衫可够厚,最要紧的是…他可曾像她日日夜夜思念他这般,也想起过她?
思绪纷乱,眼前账册上的字迹便越发模糊成一片墨团,她索性直接撂下,“陈掌柜,我有事先回去了。”
匆匆交代一句,藏春便出了铺门。
与此同时,临安码头,戚风堂乘坐的船竟提前了一个时辰泊岸,两辆青幔马车才堪堪装下他给家人带回的各色土仪,足足五口沉甸甸的大箱笼。
其中两口,是他费尽心思为藏春挑选的衣裳、玩物、字画、法帖,林林总总,恨不能将衡阳城的好东西都搬回来给她。
给文芝和风林的各备了一箱,还有一个单独的藤编药匣,里面装着托人从南地寻来的珍稀药材,是给幺儿的。
幺儿今年已经十一岁了,仍旧是体弱多病,整日里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宋明音正带着她在暖阁外的廊下晒太阳。
戚风堂方踏入家门,下人便已四下通传。
宋明音和杜姨娘得了信儿,几乎前后脚赶到了前厅。
宋明音迎上前,语气带着积攒了多时的埋怨,“一走就是一年,信也稀稀拉拉没几封,要不是二丫头念叨你何时归家,娘都不知道。”
她说着,目光扫到身边低着头的幺儿,伸手推了她一把,“又哑巴了,你大哥回来了,还不快叫人?”
幺儿瑟缩了一下,小声唤了句:“大哥哥……”
“大点声,没吃饱饭吗,早上那碗鸡汤喂到哪儿去了。”
杜姨娘和厅中伺候的下人们早已对宋明音乖戾拧巴的脾气习以为常。
“大哥哥。”幺儿被母亲一喝,眼圈瞬间红了,声音里带了哭腔。
“好端端的又哭什么?”宋明音越发不耐。
戚风堂实在不忍再看下去,转向一旁的杜姨娘:“姨娘,二妹妹呢?”
“二小姐清早就去铺子里照应了。”杜姨娘身边的大丫鬟墨香与兰翠交好,清楚藏春的行踪。
竟是去了铺子,戚风堂微微一怔。
“你这心都偏到天上去了,刚踏进家门就急着找二丫头,对自己嫡亲的妹倒不见这般上心。”宋明音的话冷不丁刺了过来。
“夫人,大郎一路车马劳顿,想是疲乏得很,不如先让他回房稍作歇息,这些年老爷在外奔波,大郎也辛苦撑持家业,难得平安归来,该是阖家欢喜的事。”
宋明音最看不惯杜姨娘这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刚想发作,却被旁边一直默默坐着的奶娘轻轻扯了扯衣袖。
她只得将话咽回,喘了几口粗气,一屁股坐回圈椅里。
幺儿吓得脸色更白,缩在奶娘身后,大气不敢出,奶娘悄悄凑近宋明音,低声劝慰,语气也是颇多无奈,“夫人啊,大少爷哪次出门不是记挂着给三小姐寻访良药,这次回来又带回来这许多稀罕药材,您方才那话若是寒了大少爷的心,可如何是好?”
“我也知道大郎辛苦……”宋明音靠在椅背上,望着奶娘,眼圈突然就红了“,可我这心里头就是拱得难受,尤其一看见幺儿那病样,我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奶娘叹息着抚了一下她的背。
戚风堂沉默地随着杜姨娘走出前厅,杜姨娘轻叹了口气,“幺儿的身子你也知道,时好时坏的,前几日又犯了喘症,一口气憋着差点就救不回来,你娘她日夜悬心,脾气难急躁些。”
“家里上下,还多亏姨娘悉心操持,娘才能专心照顾幺儿。”戚风堂诚恳道。
杜姨娘摇摇头:“戚家能有今日这般光景,全仗着你父子二人在外头风里雨里地打拼,我不过是守着本分,料理些份内之事罢了。”
这话倒是不假,戚公子的名号,在江南江北的珠宝行当里已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
他亲手设计制作的首饰,常引得官宦贵眷们趋之若鹜,前阵子他新打的那套“桃枝绕珠”头面,线条灵动,镶嵌精妙,连南巡路过临安的宰相夫人都赞不绝口,引得外头无数铺子争相仿制,却怎么也仿不出那份浑然天成的灵气与巧思。
杜姨娘对自家儿子风林的资质心知肚明,失望多了也就断了望子成龙的念想,如今只盼着他能安分读书,将来得兄长多提携关照,不缺了那闲散富贵。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的声响,是文芝回来了。
她刚从外头参加完一个诗社雅集,一身藕荷色的新衫,发间簪着时兴的珠花,听姨娘说大哥已经到家,正在翠园,她立刻兴冲冲地提起裙摆奔了过去。
“大哥!”
戚风堂闻声回头,然而文芝瞬间捕捉到他在看清来人后一闪而过的黯淡,她撇撇嘴,“大哥这眼神,看见是我不是二妹妹,很失望吧。”
被她直白地点破,戚风堂有些无奈:“胡说,给你的东西一会儿叫人给你抬回院里去。”
地上并排放着四口大小不一的箱笼,文芝眸光一扫,立刻注意到靠近内室门口处,单独放着两口更考究的樟木箱子。
“大哥,你这也太偏心了,凭什么二妹一个人就有两口箱子,我和风林都只有一箱。”
质问声不大不小,戚风堂一时语塞,目光游移了一下,生硬地岔开,“风林这个时辰,该下学了吧?”
文芝得了满箱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衡阳特产的绣品、精巧的竹编玩物、时新的胭脂水粉,也就懒得再与他纠缠偏心的问题,欢欢喜喜地指挥丫鬟抬着箱子走了。
厅内只剩下主仆二人,气氛安静下来。戚风堂看着那两口樟木箱子,又看看文芝和风林的藤箱,忍不住问四敞:“我真有那么…偏心?”
四敞抬眼看了看自家少爷那副困惑又有些无辜的表情,忍不住撇了撇嘴,心里明镜似的,给大小姐和二少爷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他在衡阳城里最大的集市上,随手挑了些看着还算新奇体面的物件,装满了事。
可给二小姐藏春的那两口箱子,里面的每一样,都是少爷亲自逛遍了衡阳城的大街小巷,铺子摊档,一件件精挑细选出来的。衣裳的料子颜色,玩物的精巧别致,字画的雅致情趣,甚至连一方砚台、一支湖笔,都是反复比较才定下的。
塞得箱子满满当当,差点连盖子都合不上。
“这大概是因为……”戚风堂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试图解释,“二妹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我心里都清楚些,文芝和风林……”他顿了顿,选择闭上了嘴。
想到风林在家书里总抱怨读书辛苦,课业繁重,戚风堂整了整微皱的衣袍,抬脚便往风林的书房走去。
他一面走,一面估摸着藏春也该从铺子回来了。
谁知此时的藏春,正一路小跑着回到戚宅,刚气喘吁吁地迈进大门,门房便满脸喜气地迎上来:“二小姐,大少爷到家啦,比信上说的还早一个时辰呢。”
藏春一听,心花怒放,哪里还顾得上歇口气,提着裙裾便朝戚风堂居住的翠园去。
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赶紧停下,对着庭院水缸里的倒影,匆忙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和微微散开的衣襟。
然她刚踏进翠园就听四敞说他去风林那边了。
满腔的欢喜被泼了冷水,她默默转身,怀里抱着的那沓自己闲暇时画的首饰设计图稿,闷闷不乐地走出翠园。
刚巧在游廊的拐角,撞上了正要出门的文芝。
文芝对文人雅士的聚会充满热情,哪怕只是去旁听一场曲水流觞也觉得风雅无比。
她瞥见藏春怀里抱着厚厚一叠画稿,打趣道她:“二妹妹抱这么多画稿,难不成是要去考秀才?”
藏春抬起眼,对上文芝带着戏谑的目光,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见她还是那副面团似的,温吞吞的老实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文芝顿觉无趣至极,也懒得再理会她,径自走了。
藏春抱着画稿回到自己的东跨院,屋子里静悄悄的,她将图稿放在书案上,坐在窗边。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了她期盼已久熟悉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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