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阿满这个角色虽然戏份没有那么多,但是在整部电影剧情的推动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赵北执对照着拍摄日程表,将明天要拍的那几场戏用红笔圈了出来。
明天的戏份不少,但不是很难。
讲的是福阿满路过村小学,躲在后门口偷偷听秦峰讲课的几个场景类似内容不同的戏份。
福阿满今年17岁,虽然这么大了,但是他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哪怕是村里免费的小学,他也没上。
因为他家里的情况比较特殊,
他爹本来是一个老光棍,整天游手好闲,父母又早亡,村里没人愿意将姑娘嫁给他。
后来福阿满的娘被拐卖到当地,因为长得漂亮,好几户人家都想买,福阿满的爹也动了心思,但是他穷,身上并没有多少积蓄,就借了高利贷,硬是把这媳妇给娶了。
他本来还挺开心,觉得挺划算,后来福阿满的娘逃跑了两次,被他抓回来以后,他就很不开心了,自己花了这么多钱,这人竟然还想跑!
他就干脆把人锁了,每天除了睡她,就是打她!
到福阿满出生,这种情况也没有改变,可能唯一的改变就是他不仅打福阿满的娘,也打福阿满。尤其是每次高利贷上门讨债的时候,他会因为自己被打而变本加厉地打他们母子!
后来债务滚雪球越滚越多,他爹被剁掉了一根手指头,脾气就更加暴躁,并且为了还钱,竟然强迫他娘卖身!
村子就这么大,这种事怎么瞒得住,许多人家的老婆知道自己老公竟然跑来嫖,都跑来闹,又因为福阿满的爹太过凶悍,那些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对福阿满就不一样了,他只要出门不仅会被人指指点点骂小畜生,还会经常被人打。
五年前,他爹掺和进了人口贩卖的勾当里,本来只是负责看人,后来摸清了路子,便自己单干,发了笔小财后,便开始鼓动村里人一起干,一起发财。
到如今,他已经把这个隐秘避世的村落发展成了自己的据点。
剧本摊开在吱呀作响的木箱上,福阿满的名字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墨迹在纸背洇成暗褐的痂。十七岁少年的生平被赵北执用铅笔写满了剧本的空白处:凶残恶毒的父亲、被锁在柴房的母亲、十一岁时被打断的小腿骨——那些铅字突然活过来,在他视网膜上投下斑驳阴影....
各种情绪涌进心口,堵得他有些难受,他深吸了口气,放下了剧本,走出了房间,沿着村部后面的小路一路往上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想在那股窒息感彻底淹没自己之前,要做点什么...
赵北执从来没有系统专业地学过表演,一切后天能够培养的方法技巧他都是不会的,他的演技之所以能让金文看得上眼,是因为他强大的共情能力,他不是靠演,是靠感受,让自己成为角色本身。
虽然他演的角色戏份都很短,几乎都没有完整的人物简介,但是每次,他还是会认真地梳理这个人的生平,补全人物小传,哪怕只出场五分钟,在赵北执这里,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前因有后果,不仅有行为逻辑,还有人物心理轨迹,他用最笨拙的方法努力去走进每一个他演的人物心里。
可是这一次,他有些害怕,不是怕不能入戏,而是怕太过入戏...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山林深处,后山上的荆棘比想象中更密。
当他拨开带刺的野蔷薇时,胳膊已被划开三道细口,血珠顺着小臂蜿蜒而下,在肘弯处聚成颤巍巍的红点。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几个背柴的孩子正把野莓汁抹在同伴脸上,他们的笑闹声撞在岩壁上,惊起一群灰雀。
他没有上前,因为福阿满该是躲在竹林后的。
赵北执想象着那个少年佝偻的背影,想象他如何在无人的小径上拖拽伤腿,每一步都让畸形的胫骨发出暗响。
他绕开了那几个小孩,跛着腿拐到另一条更为曲折的小路上,他故意让左脚踝碾过碎石,当尖锐的痛感窜上脊柱时,他觉得自己离福阿满更近了一步...
当暮色漫过村部,赵北执跛着腿下了山,早已错过了晚饭的时间,他也无所谓,福阿满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马俊正好来找他:“赵老师,场务那边让我通知你,明早五点就要起来化妆...”
在看见赵北执的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内扣着,话音戛然凝在喉间,半晌,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腿怎么了?”
赵北执赶紧解释道:“没事,我在练习跛腿走路,得让肌肉记住这感觉。”
马俊笑着打趣道:“赵老师是体验派啊...”
赵北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用喊我老师,叫我小北就行了。我也不是什么体验派,我没学过表演,只能靠这种笨一点的方法去练习。福阿满从十一岁就开始跛了,我怕自己演起来太刻意,不像一个长期跛脚的人,所以只能多练习。”
马俊其实只是随口开个玩笑,见赵北执解释得认真,对他多了一份好感,便笑着朝他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那,小北明天好好演啊!”
好好演?
赵北执晚上躺在简陋的上铺硬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听着下铺马俊打呼的声响,睁着眼睡不着的时候,还在想,怎么才算是好好演呢?
演戏是讲天分的,不是想好好演就能演好的,好在他在这方面是有一点天分的,只是他不知道他的这点天分能不能达到沈南笙的要求。
如果达不到呢?
会不会让他失望?
赵北执蜷缩起身体,手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的剧本,喃喃自语道:“福阿满,我们一起努力吧...”
黎明前的薄雾还未散尽,临时搭建的用于化妆的帆布棚在夜风里发出细碎的呜咽,赵北执已经转开公共化妆间冰凉的门把手。
原以为自己必定是最早到的,却没想到化妆间内早已亮起昏黄的灯光。服装组的工作人员瞥见他的身影,立刻热情地招呼他去更换戏服。
初冬山区的清晨,寒意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钻进每一处缝隙。福阿满的戏服单薄得可怜,布料粗糙又破旧,赵北执小心翼翼地换上,将自己的衣物仔细叠好,放进提前备好的袋子,轻轻推到角落,仿佛在将现实中的自己暂时封存。
化妆师还未现身,赵北执静静坐在化妆椅上,拿着早已被他翻得边角微卷的剧本。他逐字逐句地读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符都刻进灵魂深处。那些文字在他眼前跳动,幻化成福阿满悲惨的人生图景。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刺目的惨白光芒,光晕在棚顶晃动,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映在斑驳的水泥地面上,宛如他即将演绎的那个命运多舛的角色。
五点整,化妆师准时出现。领头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士,眼神里透着专业与温和,身后跟着两位年轻姑娘。
“是赵老师?”她开口问道。
赵北执连忙起身,语气中带着几分局促:“化妆老师好,叫我小北就可以了。”
对方回以微笑:“叫我孟溪就行。这是小米,这是小施。今天的妆造可不简单,得花不少时间。”
赵北执从未有过被三位化妆师同时服务的经历,内心满是不安与感激。他轻声说道:“辛苦各位老师了。”
孟溪不再多言,迅速打开化妆包,她得抓进时间,因为弄好赵北执以后,她还要去给沈南笙化妆。
她是沈南笙的专属化妆师,因为赵北执的妆造难度大,所以,她被请来帮忙。
孟溪戴上医用乳胶手套,将调配好的小麦色颜料挤在海绵蛋上。冰凉的触感从脖颈蔓延开时,赵北执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接着,深浅不一的瘀伤特效膏如同凝固的血痂,一点点覆盖在他的小臂和小腿上。每一笔涂抹,都像是在重现福阿满所遭受的苦难,那些痛苦仿佛穿透了皮肤,直抵他的内心。
当硅胶假肢套上右腿时,赵北执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剧本中。福阿满十一岁那年,为帮母亲逃跑,被父亲用木棍生生打断腿,瘸腿在泥地里拖出长长的血痕。他低头凝视着那条“畸形”的腿,仿佛真的感受到了断腿时的剧痛,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你的外套呢?”一道低沉的男声突然响起。
赵北执猛地抬头,看到沈南笙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沈南笙并未看他,而是转头询问孟溪:“他是不是不能穿外套?会蹭掉胳膊上的妆?”
“可以穿外套。”孟溪解释道,“胳膊上的伤妆简单,穿外套没问题,开拍前补补就行。”
沈南笙这才看向一直怔怔看着自己的赵北执,他发现赵北执虽然在看着他,却有点失神的样子,好像没有听到刚刚他跟孟溪的对话。
他重复了一遍:“可以穿外套,你外套在哪?我让他们拿给你。”
赵北执如梦初醒,与沈南笙对视的瞬间,本能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慌乱地说道:“我...我不冷。”
沈南笙便没有再说什么,盯着他的脸端详片刻,对孟溪说:“他的脸少了点那种面黄肌瘦,长期营养不良的感觉。”
“好的,我再处理一下。”孟溪应道。
沈南笙交代完便转身离去,没再打扰化妆工作。
赵北执一直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去,才敢抬起头看向门口。
“南哥人很好的,不用怕他的。”孟溪温柔地安慰道。。
赵北执轻轻“嗯”了一声,其实他很想说“我不怕他”的,他只是...有点紧张...
他以前虽然一直在沈南笙的剧组跑龙套,可是他从未关注过他的表演,现在,很明显,沈南笙很重视这个角色,连妆造都要亲自过问,这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等到妆造全部完成,赵北执去了片场,此时天色尚早,工作人员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
赵北执去了旁边空着的一间教室,练习跛行,这里没有镜子,他只能凭借感觉不断调整那条做过特效的腿。可无论怎么尝试,都找不到那种跛了多年、已成为习惯的自然状态,心中的焦急渐渐蔓延,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教室里来回练习...
突然,敲门声响起?
赵北执回头,只见沈南笙倚在教室的门框边,手中的剧本轻轻敲着门...
见他回头,面色平淡地说道:“膝盖内扣角度再大点...”
赵北执在那一刻,第一反应竟然是佩服沈南笙的敬业精神,他对自己参演的电影要求真的很高,连他这样一个小角色,都愿意亲自过问指导。
而后又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因为担心他拖后腿,所以不得不操心平时压根不会操心的事?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愧疚,弯腰像沈南笙鞠了个躬:“我马上调整。”
说完,他立刻按照沈南笙刚刚的指点调整走姿。
沈南笙沉默地看着诚惶诚恐的赵北执,看着他按照自己说的那样,竭尽全力地去调整走姿...
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
本来也是谢天乐的人,轮不上他来操心。
等赵北执走到教室尽头,想要询问沈南笙是否可以时,却发现对方早已离开。
他站在原地,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目光怔怔地盯着门口。
“赵北执到了吗?”副导演的声音传来。
赵北执这才如梦初醒似地一跛一跛走了出去。
出了教室,安宝明正好看到他,冲他招了招手。
赵北执跛着走了过去,等他走近,安宝明瞧了一眼他的腿,说:“准备一下,先拍第一场。”
赵北执攥了攥手心,发现自己的手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汗,他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
安宝明并没有任何要讲戏的打算,只是简单地把走位跟赵北执说了一下,就说:“先拍一条看看瞧。”
赵北执虽然在此之前已经把安宝明近几年拍的作品都看了一遍,了解他的影片风格,却对他的导演风格一无所知,他想,导演对他更是一无所知,所以大约是连指导都无从下手,只能让他先拍拍看。
他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地去找沈南笙,沈南笙此时恰好走过来,觉察到他的目光,看了过来,而赵北执却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将视线转开,心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起来。
沈南笙走过来时,赵北执低垂着眉眼,余光里瞧见他走到了旁边,便往旁边挪了挪,好像是把正对导演的位置让给他一样。
安宝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跟沈南笙说了一下接下来的戏份。
第一场戏很简单,是福阿满路过村小学,第一次去偷听秦峰上课的一场戏。
第一次跟安宝明这样的导演合作,说不紧张是骗人的,更何况还有沈南笙在。
好在拍摄的时候,沈南笙并不会在旁边看着他表演,因为这场戏他们是一起拍的,一个在教室内,一个在教室外,秦峰并没有发现偷听的福阿满,所以虽然是一起拍的,却算不上对手戏,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沈南笙饰演的秦峰已经在教室里给孩子们讲课了,但是摄像机此时没有近景去拍他,因为这个场景的内景已经拍过了,现在他在教室内的这个场景只是为了给赵北执的这场戏做个背景。
在这场戏中,《知更鸟》第五十七场一镜中,主角是赵北执饰演的福阿满,而沈南笙饰演的秦峰是他的背景板。
沈南笙在给他做背景板!!!
赵北执不敢放任自己再深想下去,第一场戏对他而言太重要了,这就像第一印象一样,如果第一印象就差了,后面所有做的努力都只能用来扭转和弥补第一印象的偏差。
场记拍板:“《知更鸟》第五十七场一镜一次,Action!”
福阿满背着竹篓,像往常一样要去山上砍柴,虽然砍柴是有些辛苦的,他还时常被划破手臂和脸,可是他此时的心情却是一天中最好的,因为他可以暂时逃离那个家!
他可以躲进山里,躲进荆棘中,他能得到片刻的安心。
安心的感觉会让人上瘾,他有的时候甚至想,不如在山上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吧,他就可以永远安心了。
当然,这仅仅只是一个想法,他还没有付诸实际的勇气。
他背着竹篓,一瘸一跛地准备从村小学后面的小路上山去。
这就是此时赵北执出现在镜头里的场景,他穿着破烂的衣服,长期风吹日晒的皮肤不是健康的小麦色,而是透着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的面黄肌瘦,赵北执本身就比较瘦,妆造让他更显少年人的孱弱,虽然如此,此时却没有遮住他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里面含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安宝明挑了挑眉,镜头里的赵北执没有预想里的苦大仇深,麻木冷漠,反而带着点自得其乐的天真,在那个封闭的小世界里,竟有如此鲜活的一面。
安宝明觉得这种理解是有点新鲜的!
在安宝明拍的每一场电影里,主创们都会在一起花大量的时间研读剧本,充分理解剧本以后才会开始拍摄,但是因为赵北执是临时找来救场的,没有时间再去跟他研读剧本,就准备边拍边调整。
按照一般的理解,福阿满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他应当是冰冷的麻木的,甚至应当是有些阴郁的,可是现在赵北执这样的呈现竟然没有让安宝明觉得有丝毫的违和感,与福阿满与赵北执本身的形象有一种莫名的契合感,所以,他没有喊卡,他决定继续看下去。
福阿满无数次路过这里,心中满是好奇,却始终不敢靠近,生怕被驱赶、被打骂。
但是今天,他听到了很奇怪的歌声,是一个女人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话在唱歌!唱得很奇怪,但是却很好听!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秦峰在给学生们放录音机里的流行粤语歌曲。
他既不知道什么是录音机,更不知道什么是粤语歌。
但是,他因为实在好奇,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然后一瘸一拐地偷偷走到了后门口,赵北执的眼神非常到位,那小鹿一样漂亮的眼睛里略带一丝惶恐与好奇,还有一丝未被生活磨灭的天真。
他谨慎地贴着墙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聆听。
直到歌曲停下,他听到秦峰说:“这首歌叫《命运》,是《火凤凰》的主题曲。我希望你们永不要向命运低头,像火凤凰一样冲破枷锁,做自己的主人。”
彼时的秦峰还是个充满梦想的年轻干警,他虽然是因为查案才卧底到这个小山村做支教老师,但看到了大山里的孩子,瞧见了他们生活的现状,便忍不住真当起了老师,试图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种下反抗命运的种子。
殊不知他说的这些,大部分孩子都听不懂,包括福阿满。他不懂什么叫命运,不懂什么叫枷锁,更不懂什么叫做自己的主人?
这时候有一个孩子问道:“老师,怎么才算是做自己的主人?”
秦峰想了想,用最浅显易懂的话说道:“离开大山,走出去!”
他想,首先他们得走出去,去看外面的世界,才有可能获得自我的意识。
这时又有一个孩子天真的说道:“老师,山路很陡,路也很长,我们腿很短,是走不出去的。”
秦峰摸了摸她的头:“你相信我,只要你好好读书,就一定能走出去!”
走出去?离开大山?
摄像机后,安宝明眼睛一亮,因为赵北执的眼神在听到“走出去”时瞬间发亮,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和刚刚那个准备上山的福阿满不同了!之前的福阿满虽懂得苦中作乐,却仍是黯淡的,而此刻,希望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双眼。
赵北执表现得层次感非常强,却又丝毫不刻意!
一句台词都没有,光通过肢体语言和眼神的变化就让福阿满的形象立体起来。
谁都没有想到,赵北执拍得第一场第一镜第一条就这样一次性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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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场一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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