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似乎格外热衷于在我与他之间编织这种充满巧合的丝线,并且乐此不疲地将它们拧紧。
无形的牵引力越拉越紧。
下课的铃声还在走廊里回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家对奔向食物的急切。我夹在下楼的人潮中,随着缓慢的洪流向食堂方向移动。刚走出教学楼的阴影,踏入被稀薄阳光照射的主干道,拥挤的人流稍稍散开了一些。
我下意识地舒了口气,目光随意地扫过前方。隔着三五步稀疏晃动的人影,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闯入了视线。逆着人潮的方向,正朝这边走来。距离不算近,面目模糊,只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和走路的姿态。
是他吗?不对,我为什么会觉得是他?
念头一闪而过,但饥饿的胃和赶路的念头立刻占了上风。我收回目光,没太在意,继续随着人流往前走,脑子里盘算着待会儿要打什么菜。
距离在无声地缩短。五步,三步,一步……我们即将擦肩而过。
然而,就在身体交错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同步发生了。仿佛被同一根看不见的细线轻轻牵扯,我们两人的头,竟在同一时刻,极其自然地、极其轻微地朝对方的方向偏转了一下。
目光,毫无预兆地、再一次精准地撞在了一起。
真的又是他。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极其短暂的暂停键。周围攒动的人头、道旁刚抽出嫩芽的大树、远处食堂模糊的轮廓……所有背景瞬间虚化、淡去。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眼睛。
但这一次,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湖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剧烈的波动。
我看见他的瞳孔,好似在目光相接的千分之一秒内,骤然放大!漆黑的圆形边界迅速向四周扩张,几乎吞噬了虹膜原有的温润色泽,显露出一种毫无掩饰的惊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全然的专注。仿佛在那一瞬间,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意外的对视牢牢攫住,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同样愣住的我。
那瞳孔放大的景象,像一道无声的电流,猛地窜过我的脊柱,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我们像两个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僵在原地,维持着擦肩而过的别扭姿势,目光死死地纠缠着。
周围灰白模糊的背景里,时间失去了流动的刻度,只剩下那双因极度震惊而放大的瞳孔,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彼此的灵魂都吸摄进去。
这凝固般的对视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两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随即,几乎是同时,仿佛被那漩涡巨大的排斥力猛地弹开,我们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慌乱地同时别开了脸!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瞬间腾起的热度,以及心脏在胸腔里失序狂跳的钝痛。余光瞥见他好像嘴角抽动欲言又止,似乎也踉跄了半步,随即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似的融入了人流。
一种从未有过的、粘糊而怪异的感觉包裹着我。
明明正和同桌快步走向食堂,脚下踏着坚实的地面,周遭是喧闹的人流,可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时间仿佛真的被抽走了几帧。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腿是否还在机械地向前迈动,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失序地擂动,撞得肋骨隐隐发痛。
那双骤然放大的瞳孔,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带着一种近乎眩晕的回响,反复冲刷着我的神经。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混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秘的战栗,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上来。这没完没了的对视,真的只是无聊的巧合吗?还是说……是某种早已写定的、挣脱不开的轨迹?
“GOOD NIGHT!”同桌突然在旁边兴奋地冒出一句,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我混乱的思绪之湖。
“啊?什么?”我猛地回过神,有些茫然地看向她,耳边的喧哗人声这才重新涌了进来。
“这首歌啊!你没听过?”她指了指学校校道旁的广播。
“哦……哦,听到了。”我含糊地应着,努力将注意力拽回当下,拽回这充满烟火气的、奔向食物的路上。
耳畔是同桌的哼唱以及广播里传出的有力律动,我们随着人潮,继续向食堂那片蒸腾着热气与喧嚣的领地走去。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瞬间,被我强行按进了意识的深水区,但那份震颤的余波,仍在心底无声地扩散,隐隐作痛。
那双眼睛带来的惊悸尚未完全平息,宿命似乎又在我毫无防备的周末,于校外那家新开的超市里,精心布置了另一场充满“巧合”的默剧。
周末下午,返校前总得补充点“粮草”。校门口新开的通用超市灯火通明,货架崭新,空气里还飘散着淡淡的装修气味和商品混杂的气息。
我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饮料区。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包装在冷柜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我的视线迅速锁定在冷藏柜第二层——那里通常放着我最爱的那个牌子的椰汁。
就在我刚刚伸出手,想要拿下我眼中的那排椰汁时,一只手臂毫无预兆地从我头顶上方伸了过来!
那动作极快,带着一种同样目标明确的利落感。修长的手指,越过我的头顶,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我看上的那排椰汁上!甚至,不偏不倚,恰恰覆盖在了我正要拿取的那一排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我猛地缩回手,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心脏骤然一紧。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恼怒,我倏地回头——是他!
那张脸,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视野。距离如此之近,近得我能看清他额前碎发下微蹙的眉头,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以及那双深湖般的眼睛里同样盛满的、毫无掩饰的惊愕。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碰到我,瞳孔深处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我们俩都僵在原地,手里空空,只有目光在空中无声地、激烈地碰撞着,带着超市冷柜里渗出的丝丝寒气。
他率先反应过来,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迅速慌乱地移开视线,手指有些仓促地收回,仿佛他知道了他现在手上的那排椰汁是我刚好想拿的。他飞快地拿起了旁边另一排一模一样的椰汁,动作带着点刻意的僵硬,然后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走向收银台的方向,背影很快消失在货架的转角。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他刚才靠近时带起的微弱气流,以及他身上淡淡的、类似洗衣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我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他也爱喝这个牌子的椰汁?这个认知像投入心湖的另一块石头。我盯着冷柜里剩下的几排黑色包装,忽然一股强烈的、想要避开他的冲动拉扯着我。
不行,不能现在去结账。他肯定在前面。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转身走向了相反的货架通道。我漫无目的地在零食区、文具区游荡,目光空洞地扫过花花绿绿的商品,耳朵却高度警觉地竖着,捕捉着收银台那边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估摸着他应该已经结账离开了,才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排仿佛带着某种“罪证”气息的椰汁,走向收银区。
超市不大,收银台只有三个。我谨慎地探出头,目光扫过——最靠近我这边的这个收银台怎么这么多人排队,那我还是绕过去对面那两个人少的结账吧。
当我刚刚绕过离我最近最长的这个队伍的人群,一抬头,又和他撞上了视线,他明显也愣了一下,他手里比刚才多了一条毛巾。
他居然还在!他刚才不是走得很快吗?怎么还没结完?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宿命嘲弄的冷笑。怎么办?硬着头皮去他旁边那个通道?不,绝对不行。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选择了旁边这条队伍最长、移动最缓慢的通道,迅速站到了队尾,假装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果然人在尴尬的时候会装作很忙的样子!我努力用前面几个高大的身影把自己遮挡起来,至少,隔着一条队伍,隔着几个人头,总安全些。我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椰汁包装,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隔壁那条短队。
他前面的人很快结完账离开了。轮到他了。收银员拿起他的两个商品——一条毛巾和那排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椰汁,熟练地扫描条形码。我暗自松了口气,好了,他马上就走……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收银员对着屏幕皱起了眉头。她拿起扫码枪,又对着那盒椰汁的条形码“嘀”了一次,屏幕依旧没有反应。她尝试手动输入编码,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似乎卡住了,光标固执地停留在某个位置,一动不动。收银员有些烦躁地求助着其他工作人员。
我这边队伍也终于蠕动到了收银台前。我把手中的东西——当然也包括那盒椰汁——放到收银台上。收银员拿起扫描枪,“嘀”一声,我的商品开始被顺利录入系统。
太好了,我马上可以走了,求求你继续卡在那里等我走了再恢复正常吧!
就在我的商品被扫到得差不多的时候,隔壁通道传来“嘀”一声轻响。我下意识地侧头看去——他那边似乎恢复了!收银员正拿起他那排椰汁重新扫描,这次成功了。
几乎是同步的。当我的收银员拿起最后一件商品扫描完毕,说出总金额的同时,隔壁通道的收银员也刚好报出了他的金额。
“一共三十五。”我的收银员说。
“二十。”他的收银员几乎同时响起。
我们各自掏出零钱,递给收银员。收银员找回零钱,将装好的商品袋子递给我们。
几乎是同一秒,两个印着“通用超市”字样的薄塑料袋被分别塞到了我和他的手中。我们同时转身,面向超市出口。
出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
他离出口稍近,脚步顿了一下,似乎犹豫了半秒是让我先走还是自己先走。这极其短暂的停顿,却让我们的距离瞬间拉近。我闻到了他校服上洗衣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他手臂动作带起的微弱气流。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硬着头皮往前迈步。
结果,我们几乎是肩并着肩,同时挤出了那扇窄窄的玻璃门。
傍晚微凉的风瞬间扑面而来,吹散了超市里混浊的空气,却吹不散我们之间那种令人窒息的、被无形丝线捆绑般的诡异同步感。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里面装着的,是同款椰汁。我们没有看对方一眼,没有一句交流,像两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沉默地踏出超市。我刻意放慢脚步,想着离他远点,但还是不得不走向同一个方向——灯火渐次亮起的校园。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短暂地交叠在一起,又在下一个路灯下分开。空气里只有塑料袋的摩擦声和我们各自压抑着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这种刻意的、近乎荒诞的同步,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比任何一次对视都更强烈地昭示着某种无法挣脱的、令人心惊的宿命感。那两排一模一样的椰汁在袋子里轻微碰撞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们徒劳的躲避。
命运的丝线并未在超市门口断裂,反而在高考前最紧张的关头,以一种更为清晰又荒诞的方式,将我们缠绕得更紧。
高考倒计时的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硝烟的味道。
月考考场安排表张贴出来那天,走廊里挤满了焦虑又好奇的同学,嗡嗡的议论声几乎要将墙壁掀翻。我被人流推搡着,好不容易才挤到我们班的考场安排表前。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座位号中搜寻着自己的位置——第三组,第五排。
“嗨!林淼!”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是隔壁班的朋友。她凑过来,指着我们班那张名单上我名字稍微前面一点的位置,语气带着一种夸张的兴奋,“快看!你前面!第三组第三排!是他啊!他居然也在你们班考!”
我被她咋呼的语气弄得莫名其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江潋枫。
我茫然地摇摇头:“谁啊?不认识。”
“不是吧?!”她瞪圆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江潋枫啊!你居然不认识?!你肯定听说过他,你肯定也见过他,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他成绩很好,而且长得还那么……”
她夸张地捂了一下心口,压低声音,“我舍友,暗恋了他整整三年!每次只要有时间,一到课间她就往他们班楼层跑,就为了能在走廊上‘偶遇’看他一眼!结果呢?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三年了,她遇到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人跟会隐身似的,神出鬼没!”
“啊,那你舍友和他认识吗?”
“认识啊,他们高一就认识,还加有联系方式。”
“那他们有聊过天吗?”
“聊过,但不敢怎么聊,因为不知道聊什么。就可能最多寒暄几句,没有什么交流接触。”
“那他知道你舍友喜欢他吗?”
“我觉得应该多多少少有点感觉有点知道吧,虽然是暗恋但我觉得还是有一点明显表现出来喜欢他的。”
“啊,那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进展?是不是他有女朋友啊?”
“没有,他一直没有女朋友。”
“不会吧,你不是说他很优秀很多女生喜欢吗?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哎呀,真的没有,我舍友都在他身边打听过了,真的一直没有。人家想好好学习,不谈恋爱。”
“啊?这样啊。”
“啊什么,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男朋友?”
“?”
“我觉得你也很优秀很好看啊,你怎么没有男朋友?”
“这就是好朋友之间的滤镜吗?”
“什么!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这么觉得的。你为什么没有男朋友呢?”
“好好学习,嗯。”
“那你还说别人。”
“我错了……”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我好像听过我们班女生说过这个名字,这个男生有这么帅这么优秀吗?居然能让人暗恋这么久还去“偶遇”?到底是什么神人啊,我怎么现在才知道。朋友的描述带着一种近乎神话的色彩,让我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所以,”朋友拍拍我的肩,一脸“你赚大了”的表情,“好好珍惜啊姐妹!你前面的前面坐着的可是很多女生的‘白月光’!你到时候好好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话音刚落,上课铃响了,她随着人群离开了我们班门口,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对着名单上那个陌生的名字,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极其怪异的感觉。无数女生趋之若鹜却连正脸都难见的“白月光”?
考试如期而至,日光灯管发出冷白的光,桌椅被拉开标准的间距,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尘埃混合的味道。我找到第三组第五排——我的位置,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前面那个空着的座位,第三组第三排。那个传说中的男生的位置。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走进来的身影遮挡了一下。几乎是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我猛地抬起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门口逆光处,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透明的文具袋。教室里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下颌线利落干净。
然而,最刺入我眼帘的,是那双眼睛!那双无数次在楼梯拐角、校道、操场、食堂人潮中猝然相遇的眼睛!深湖般的底色,在日光灯下反射出冷冽的光,瞳孔如同沉静的黑色宝石。此刻,它们正看向讲台的方向,似乎在确认他的位置在哪。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不会是他吧?不会吧?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四肢。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眼睛在我混乱的视野里无限放大、定格。
我像个被钉在椅子上的木偶,直愣愣地、失神地看着他,看着他步履平稳地穿过过道,走到第三组第三排——就在我正前方的座位,从容地坐了下来。他的背影清瘦挺拔,肩膀的线条在薄薄的夏季校服下清晰可见。
原来他叫江潋枫,原来江潋枫是他。
不是,谁想知道他是谁啊?!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他是谁啊?
他就坐在那里,离我只有一个位置的距离,一个被无数女生暗恋追逐却难以接近的“白月光”,一个用目光织成一张无形之网将我笼罩的“幽灵”。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将我紧紧勒住。三年里,有人费尽心机却难见真容;而我,却在这目光交织的迷宫中,被命运强硬地推到了他的身后,近得能看清他后颈上细碎的短发。这究竟是怎样的安排?
高三的考试像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已浸透骨髓成了日常。考场外短暂的等待时光,也成了那双眼睛无声的舞台。
模拟考前几分钟,我照例钻进洗手间,只为考试时能心无旁骛。拧紧水龙头,甩掉手上冰凉的湿意,指尖还残留着自来水刺骨的寒意。我低着头,脚步带着点考前的虚浮,踏出女厕那略显昏暗的门洞。身后消毒水和潮湿水汽混合的闷浊感瞬间被抛下,迎面扑来的是教学楼西翼走廊特有的空旷——空气微凉,带着一丝尘埃和旧纸张的清冷气味。
视线刚从室内的昏暗挣脱,还有些模糊的残影,我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他就在前方,距离我不到三步的走廊中央。他像一尊毫无预兆出现在必经之路上的静默雕塑。他显然正要走向女厕旁侧的男厕入口,我们的轨迹即将在这狭窄的通道短暂交汇。在我抬眼的瞬间,视线意料之中地、毫无缓冲地、直直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又是他。
空气凝滞。稀薄的光线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落在他肩头,勾勒出一个静止的剪影。消毒水的余味混合着尘埃的凉意,沉甸甸地悬在两人之间。
我的脚像生了根,无法挪动分毫走向教室;他似乎也忘记了原本要去男厕的意图,停在原地。没有闪躲,没有仓促的回避。我们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目光死死地绞缠在一起。
那眼神沉静如深潭,清晰地映着我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的瞳孔。里面没有笑意,没有疑问,只有一种纯粹的、穿透性的专注。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张力在无声的对峙中弥漫开来。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
这凝固般的对视持续了多久?几秒钟?十几秒?时间失去了度量。走廊仿佛被无限拉长,成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人存在的奇异空间。那目光的专注和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陌生感。我们素不相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进行着这场漫长而无声的交流。
直到——身体的本能或者仅仅是轨迹的惯性,终于打破了这诡异的僵持。我几乎是和他同步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侧身让开通往走廊的路,我则僵硬地贴着另一侧的墙壁向前挪动。
擦肩而过。
肩膀与肩膀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陌生人的空隙。没有触碰,没有言语。只有擦肩而过的对视,以及他校服衣角带起的一丝微弱气流,拂过我裸露的手臂皮肤,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微凉。
脚步声重新响起,各自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继续往前走,指尖的冰凉早已被掌心的薄汗取代,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刚才那几秒钟漫长的、默契到令人心悸的对视,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烫在了这片空旷走廊的记忆里。这不过是最平常的一次交错——他走向厕所,我离开厕所。
为什么我们都没有移开视线?或许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对方的存在?
离开厕所后,我走到了我的考场门口,距离进场还有一段时间。我所在的考场教室门紧闭着,深色的门板像一堵沉默的墙。其他考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声音嗡嗡地混在一起,形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浪。我独自站在考场教室门对面,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试图让初夏微凉的风吹散一点心头的燥热和方才对视残留的悸动。
我目光放空地投向楼下,楼下是熟悉的花圃区,玉兰树的阔叶在风中翻动,浓郁的香气被风裹挟着,丝丝缕缕飘上来。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掠过树冠,掠过屋顶,掠过更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刻意不去想那双眼睛,不去想刚才厕所门口那令人窒息的沉静注视。
就在这种近乎失神的状态里,一种极其强烈的、毫无缘由的“感觉”猛地控制住了我。像一根无形的丝线骤然绷紧,强硬地牵引着我的神经。它如此蛮横,如此不容置疑,命令我:向右看。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仿佛被某种本能操控,我几乎是顺从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笃信,猛地将头转向了右手边——走廊的另一端,靠近厕所的方向。
时间仿佛被投入了粘稠的琥珀。他站在靠近楼梯口的光影交界处,微微侧着身,视线没有投向别处,没有看走廊外的天空,没有看楼下喧闹的人群,恰恰是,不偏不倚地,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穿过三三两两等候考生的身影,直直地望向我这边!
我们的视线,再一次在空中精准地、无声地对接了。
周围的一切声音——考生们的低语、楼下的喧哗、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瞬间沉入水底,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被无限压缩,只剩下这条光线不甚明亮的走廊,以及走廊两端遥遥相对的我们。空气仿佛凝滞了,带着玉兰花香特有的甜腻感,沉甸甸地包裹着我们。
没有回避,没有闪躲。我们就这样隔着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他的目光沉静得像磐石,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却又奇异地没有攻击性,只是专注地、长久地停留在我的方向,仿佛要将我的轮廓烙印下来。我像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移开视线。一种奇异的张力在无声的对峙中蔓延开来,陌生,神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暧昧气息。
这凝固般的对视究竟持续了多久?三秒?五秒?还是更久?时间的概念在那一刻彻底模糊。直到他迈开脚步,从我的侧前方走过。
然而,视线并未断开。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或是某种顽固的惯性,我们的脖颈不自觉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对方身上。像两座缓缓旋转的灯塔,光束固执地追随着彼此移动的轨迹。
一步,两步……身体的距离在拉远,但视线依旧在空中固执地胶着。这无声的角力,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
终于,当我们的肩膀即将彻底错开、目光的连线被拉长到极限的瞬间——他的视线在我脸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我似乎捕捉到他眼底深处,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圈微光,又或是寒星在云隙间最后的闪烁——倏然掠过,快得无法解读。
随即,那目光便极其自然地、平静地滑开了。仿佛刚才那漫长而专注的凝视,真的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觉。
他的步伐平稳依旧,没有丝毫迟疑或停顿,径直走向走廊深处那片被更多人影和声音填满的区域。
我依旧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走廊里重新变得喧嚣嘈杂。刚才那漫长而沉默的对视,像一场短暂而抽离现实的幻梦,没有留下任何物理的痕迹,只留下心头一片空茫的悸动和更加浓重的、无法解读的谜团。
那目光里的沉静专注,是习惯性的观察?还是某种无声的确认?而最后那擦肩而过时的平静无波,又像是对这一切心照不宣的了然。
宿命的丝线,在高考前这最后的平静时刻,依旧固执地缠绕着,无声无息。我们素不相识,却在目光的迷宫中一次次精准相遇,擦肩而过,留下只有彼此才能感知的、无声的惊雷。
高考看考场那天,空气绷紧得像即将断裂的弓弦。教学楼前,巨大的光荣榜下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喧哗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冲击着耳膜。一张张或亢奋或焦虑的面孔在眼前晃动,耀眼的分数和密密麻麻的排名在视线里跳跃、扭曲。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厌烦感扼住了我。
我只想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沼泽,找一个清净的角落,让鼓胀的太阳穴安静下来。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点决绝,我猛地转身,试图将那片嘈杂彻底甩在身后。
然而,就在身体完成一百八十度旋转、视线扫向身后空间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目光构筑的墙。
他就站在光荣榜侧翼人群稍疏的阴影里,身影半隐在攒动的人头之后。他似乎在看着榜单,又似乎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局外的观察者。我的转身,像一个精确的信号,瞬间将他沉静的视线牵引过来。距离不远不近,隔着涌动的人潮和鼎沸的喧嚣,那双深湖般的眼眸,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意料之中,又是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没有悸动,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尘埃落定的荒谬感席卷全身。
看吧,命运连一次安静的转身都不肯施舍。
光荣榜上那些闪耀的名字、模糊的未来图景,在这一刻彻底虚化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噪点。唯有那双眼睛,在混乱的背景中,沉静中带有一丝波澜地注视着我,像两个冰冷的锚点,将我牢牢钉在原地,钉在这张由无数巧合与同步编织的、无法挣脱的无形巨网之中。
与其说我记得他的脸,不如说我记得和他对视的感觉更为准确。
口罩下的初遇只镌刻了眼睛,此后无数次的对视,我的全部感知都仿佛被那深邃的瞳孔本身所吞噬、所吸附,无法分心去勾勒他完整的轮廓,分辨他鼻梁的弧度或嘴唇的形状、他的背影?在人群中依旧是一个模糊的、无法辨认的符号。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深湖般沉静、星空般遥远、镜子般映照、又带着难以言喻力量的眼睛,是我唯一确认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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