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玄序老老实实地立于半空待在原地,掰着手指头巴巴地数时间。
三刻已过,江无善并未出现。
他瞥了眼那煞冢,摇摇手中扇子,觉得许晚安应当还可以再撑一会,没必要这会就下去捞人。毕竟他这边能感觉到阵眼还完好无损,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
然后问题就大了。
他瞧见头顶那阴云密布一派肃杀之气的天老爷,竟然莫名其妙地开始下起雪来。
“……嗯?”
抬手接了一片雪花在掌心后,风玄序惊恐地发现,这雪竟然不会化!
“祖宗爷,您这是要干啥啊!”
风玄序振腕一抖手中墨扇,扇面墨画流动变化,化为水墨聚散,又化为太极阴阳鱼游弋;只见八卦混元流动,星辰斗转如银砂倾泻,坎水道灭,离火卦生。霎时,一抹金红流霞自其间迸射而出,变作熊熊烈焰又聚拢——那柄墨金白玉扇最终凝作成一枚离火珠来。
他揣着珠子仓皇扑入那幽渊里,循着阵眼的方向速速寻去,一边飞一边破口大骂:“……老子真他妈的是上辈子欠你的没还清,这辈子才被你坑得如此凄惨!”
骂到一半,便见一道雪光一般的刀影掠过耳际,生生将他鬓边一缕墨发齐整地削去。
风玄序颤巍巍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脑袋,愣然望着前方被切作两半的瘴气,小心脏突突地跳。
他蓦地反应过来了:千朔让他捞人,不是将人从煞冢里捞出来,而是从癔瘴里捞出来。
真是懵了,气懵了,气得连牙都快要嚼咬碎掉,风玄序怒然吼道:“妈的……你个半残黄龙,坑老子不带你这么坑的!”
话音甫落,一声唳鸣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势,赤色如金的火浪撕裂周围血瘴,足以蔽天遮日的火铸羽翼如锋刃一般朝他劈来。
风玄序一个错身轻然避过羽刃,褐眸渐渐荡起一层幽蓝星色,又蕴了一缕怜惜之意。
他缓然抬头看去,朱雀神影浴火腾霄,气势凌厉不凡。只可惜是徒有其表,内里不见南宫七宿,早就失了神辉。
沉沉吸了一口气,风玄序并指抹过手中赤珠,珠子表面离火明灭,眼睛刹那间被海色裹染,如蛇瞳一般凛然,他将珠子狠狠一掷砸向那虚影——
“狗长赢,给老子他娘的睡大觉去吧!”
离火珠触碰到那虚影的一刹,金红火焰爆燃,漫天血瘴被其吞噬,如漩涡一般聚拢化作火茧,尔后火茧表面又缓缓延出蛛网裂痕,寸寸剥落。茧内显现出一名女子身影,双眼紧闭,似是昏迷。
直至最后一丝火焰燃尽残茧,女子身形顿时如断线纸鸢一般坠向地面。风玄序脚尖一点向身前一踏,一把将人揽入怀中,稳稳落地。
只是刚将许晚安接到怀里时,他心骤然凉了两分。
天尊,这元神竟然还不在躯壳里。
风玄序颤巍巍地抬手,将双指点在许晚安眉间那枚血印上。血印瞬时化作一道伽咒闪烁着光芒升起,朝前漫然飞去。
咒印引着视线穿透残余火幕,瘴气已然被烧去大半,化作滚滚尘烟。他抬手一招,离火珠又重新幻化成墨扇在空中飞舞,将尘烟打散,视野豁然明朗,那一方浩瀚金色封印近在眼前。
幽蓝竖瞳遽然一缩,风玄序一瞬不瞬盯着那金色梵文编织的结界内部。只见一抹白色魂灵赤足踏在龙脊上,指尖若隐若现如云烟缥缈,一点一点滑过蓝龙身周中数条伽咒锁链中的其一,似在思索要如何将之斩断。
“许夜央,你真是好样的……竟敢元神出窍入黄龙的阵法……等等,这条龙……?”
凝目看了许久,他似恍然大悟一般喃喃:“小昭……小昭?!原来你竟被黄龙藏在这里,怪不得我找不到你……”
而后他又冷笑两声:
“一个两个的,全是疯子。”
……
……
绯色天幕下,日轮熔成刺眼的白斑,似凌空突兀撕开一道狭长裂口,模糊天与地的界限。
江悯寒抬眼环望四周。
赭红的地犹如龟裂的舌,蒸腾滚滚热浪扭曲眼前嶙峋山脊。目之所及皆为炼狱一般的景色,无草木生机,无鸟兽踪迹。
他又垂眸。
一串血色脚印自脚下蜿蜒向前,向着远处不可见的尽头绵延而去。
鬼使神差般,他沿着那串血红脚印的方向行进。
时间的概念被模糊,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景色一从未变,教他有些乏然。
忽然,一道红衣身影闯进他的眼帘。
是烛阴。
热浪翻叠红衣如翩蝶,只是蝶翼残破又沾染血锈,如瀑墨发如今早已是凌乱如同被撕扯过枯草,末梢沾着尘土污垢,如同乞儿一般不堪。
即便如此狼狈,烛阴怀中却仍紧紧抱着一个男童,身后则稳稳背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昏迷不醒,孩童更是早已咽气。
江悯寒抱臂淡眼旁望,森然冷笑。
“……烛阴,怎么,又拉我入时溯空间里,让我瞧见这般景象,是想让我可怜你?”
「杀了他……」
「杀了他!」
江悯寒回首望去。
绵沉钟声不知从何处响起,随之一同响起的还有人声,万千人声。
暗涌洪流一般,一叠又一叠,一声又一声,声声相和,声声相应。
他有些意外。
如声音一样,从视野尽头攒动着如浊流涌来的,并非妖物仙灵,而是人。
一丝灵力也无的凡俗之人。
那些人手中皆持攥着兵刃,面目狰狞如罗刹,猩红着眼,癫笑着嘶吼:
「杀了烛九阴!!!」
眸色渐然凝霜,江悯寒又侧目看向那面无表情的红衣人——烛阴仍在缓步前行,焦木一般的赤足踏过的土地留下血印,赤色鎏金眼瞳里唯剩空洞与麻木。
放下抱臂的手,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史册里记载曾斩天灭世的魔神,此刻倒像个比他还可悲的可怜虫。
「太阳白 ,月儿红。」
“……?”江悯寒微蹙眉头。
「小鬼小鬼擂皮鼓。」
又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稚嫩童声,忽远忽近一般,齐声唱着——
「鼓声阵阵唤山神,」
「山神血骨燃灯笼。」
江悯寒闻声,将眉皱得更紧,“……这唱的什么乱七八糟?”
顿时伸手想要堵住耳朵,只是还来不及动作,他又听到一道月色般的女声悄然和着稚童吟唱:
「赤水绕,阴风摇。」
「摇碎骨茧化蝶逃。」
「枯蝶翻越九重霄,」
「不入黄泉不过桥。」
不知为何,空中无端有碎玉般的细雪飘落。江悯寒恍若被这雪冻结身躯,本写满讽然讥诮的双眼,此刻却唯余不可置信——
“……你怎么会在这?”
月华白袍更胜雪,记忆中熟悉的身形踏雪涉月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本应是现世百年之后,千朔失踪,因而继任千九门门主的许夜央,为何会出现在万年之前烛阴的记忆里?!
来不及细想,他看见她缓步走向烛阴。白衣女子用自己的一双素手捧住烛阴那张灰败脸庞,极其温柔地用拇指拂去那面容之上的尘土,轻声开口:
「活下去。」
「江悯寒,活下去。」
「活着,来见我。」
……
……
江悯寒霍然睁眼,几乎是一瞬间从寒玉床上弹起身子来,右手倏地向前抓握,似是失掉什么东西一般急切用力。
下一刻,突兀入眼的晴光令他将眼睛一眯,再一定神,便见一只蒲扇呼啦一扇,咕咚咕咚烹药的陶罐蒸出的氤氲热气糊了他一脸。
“呦,可算是舍得醒了?”
“……”
江悯寒目色滞然许久,才将伸在半空的手缓缓收紧,又缓缓放下,他偏首,眨了眨睫。
一青衣女子慢条斯理地收起手中蒲扇,从药坛旁绕了个弯走到他身前,毫不客气地用手去拨弄他的眼皮,俯身去看他的眼。
“啪——”
他一样毫不客气地拍掉那女子作弄自己眼睛的手,面色阴沉如浓墨。
女子轻笑两声,收回手腕,“哟,这么傲气呢?能在清心楼里睡了这么久,我还当你死了呢。”
江悯寒嗓音沉戾:“……青岁。”
青岁,千九门大长老,器修,辅习医修。据千朔称,青岁这人,作为一名极其不靠谱的器修,其在医学上的修行心得反之比锻器的要深切不少;是个美人,话痨美人,能喋喋不休跟你唠上一天,传闻中会生吃小孩的可怕美人。
青岁挑眉:“哟,还记得我呀?说说吧,你是怎么做到蛊惑我家小师侄心甘情愿劈山救你出樊笼的?千朔这个护犊子的玩意竟然没活剥生吞了你,反而还给了你个亲传弟子的名号……啧啧啧,小伙子呀,你不简单呐……”
江悯寒阖眼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只感觉额角青筋暴起:“你能不能闭嘴?”
青岁微笑,笑意不达眼底:“呦,嫌我吵啊?嫌我吵滚回的你招摇山去呀,重新铸个封印把自己封死在山里多好啊是不是……”
“真传师兄,真传师兄你醒了吗……哎,大师伯?”
一道嘹亮声嗓倏然响起,随即清心楼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个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的少年人。然而待那少年见到青岁时,愣了一瞬,步伐一顿,将头一歪,行云流水般调转了个方向就往楼外跑。
青岁见状眉梢微动,打了个响指,少年人便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作惊奇状道:“哟,这不是小谢永么,你居然没跟着你师父出去云游四海?”
被施了定身咒的谢永额头冷汗噌噌地冒,眼前阵阵发黑:“大……大师伯,弟子无意冒犯……”
“磕巴什么?”青岁慢悠悠踱步到谢永身前,反手给了少年人脑门一弹,“怕我吃了你不成?”
谢永欲哭无泪:“不是的……弟子只是想说,师父,师父他此次外出,不是有意要瞒着您的……”
“我现在对你师父没兴趣,我如今比较感兴趣的是,你来清心楼干什么?”
"……"
“不说话真吃了你。”
“回,回大师伯,我来……来传话。”
“传什么话?”
“如果真传师兄醒了,让真传师兄去……去一十三千……”
“……传谁的话?”
“……我师父。”
“呦,李长封这个蠢东西……人远在千里之外,消息倒是比我还灵通。”
青岁十分不负责任地点点谢永的额头道:“你就留在这里陪你这个真传师兄吧,我要去一十三千凑凑热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师父说,是让真传师兄去……”
“嗯?”青岁眯起了写满威胁二字的浅青色眼眸。
谢永立马低头,只差被定住不能当众滑跪:“对不起,大师伯,我错了。”
“乖。”青岁嘴角重新挂上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她拍了拍谢永的脑袋,“如果我回来时看不到你和你这个真传师兄在这里,我就先吃了你师父,再吃了你。”
“……”
待青岁翩然乘风而去,云端那抹青色衣袂在眼中消失,谢永才吞下哽在喉头的那口气,可怜兮兮地回头望向仍坐在玉床上的江悯寒。
“真传师兄……你会解定身咒的吧?”
江悯寒默然盯着他看了许久后,轻飘飘答了一句:“我不会。”
“……那师兄你,不要走,好不好?”
青年人“唔”了一声,干脆利落地翻身下床,路过他,学着青岁的样子轻拍两下他的脑袋,认真说道:
“不好,我也要去凑热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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