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江城的夏天,江水穿流而过,空气里沸腾着高树上知了的嘶鸣和密不透风的热浪。
下午三四点的日头,太阳在头顶火辣辣地缀着烤,活脱脱能把人热褪一层皮。绿得发沉的爬山虎绿叶丛挂满半面墙,风一过,叶片簌簌。
馥郁的青木草香扑面而来,凝滞的酷暑中,这香气险些叫人窒息。
覃川挤在墙檐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堪堪躲避烈阳的炙烤。等得久了他就有些出神,视线落在水洗到半旧、微微泛黄的米白色帆布鞋上——那点旧色刺眼地横亘在眼前,与这片缀满花草青白的洋楼区有些格格不入。
覃川眯缝着眼睛看了眼院外,他在等人。
有多久没见到父亲了?他也说不上来。
打他记事起就知道,他爸老陈给有钱人家里当专用司机,一开就是好几年,一来二去几近住在了主人家里。
再小的时候覃川免不了会想,司机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忙的职业了吧。不然他爸怎么会一年到头没几天着家呢?
聚少离多是常事,说好要回家的日子因为主家临时的行程耽搁也是家常便饭。覃川再后来会想,这样的日子他其实差不多习惯了。日子总是要过的,他妈长年身体不好,一家子就靠着老陈的薪水支撑。
在一个小男孩最需要父爱照拂的那几年里,他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他。想得厉害了,就在网上浩瀚的新闻碎片里搜索零星的消息,当然是关于奚林生和林生集团的那一片——奚总哪日在邻市谈下巨额合作,哪日又携家眷出席慈善晚宴……
江城鼎鼎有名的商业巨擘,总不缺零星消息见报。
靠着这些零星的信息碎片,覃川勉强能拼凑出父亲老陈的踪迹。时间久了,这件事变成他平淡生活里一点隐秘的乐趣,就像玩拼图游戏一样的乐此不疲。
奚家的宅子在江对面,覃川听父亲提起过好几次。但杵在人家门口等人,还是头一遭。今天……今天到底是个特殊的日子。
覃川舔了舔干裂的下唇,有些悻悻地想。
烈日炙烤下的洋楼前,蝉鸣声愈发刺耳,要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塞进人的耳朵里。
覃川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指尖蹭到发烫的皮肤,烫得他瑟缩了一下。他微微抬头,眯着眼看向那条空荡荡的山道,依旧没有车回宅的迹象。
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虚。
他冒冒失失地来堵人,也没事先打个电话,也许真就白跑一趟。再者说,他突然上门会不会给老陈的工作造成不便?
到底是不大的孩子,一想多就泄了气。
就在这时,身后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少年从里走出,红白相间的球衣,黑短裤,白球鞋,清清爽爽,像一棵迎风招展的白杨树。
他手里拎着一瓶冰水,瓶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粼粼的碎光。
覃川怔了一瞬,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少年人的脸去看——他皮肤很白,眉眼生得极好,清黑的眼珠里有几分流光溢彩的神采,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覃川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人得走近了,目光落在墙檐下小人儿的身上,面上显出点疑惑:“小朋友,你找谁?”
覃川回过神,“小朋友”三个字让他耳根微热,真像是要被人轻看了去:“……嗯。”
他大概猜到了来人是谁,——老陈提过不止一次的奚家的独子奚斐。
在太阳下站久了,喉咙有些发干,覃川言简意赅:“我找我爸……姓陈。”
少年了然点一下头,没再多问,侧身让了让,声音算得上温和:“他在车库,我带你过去。”
原来家里一直有人,可怜覃川等了半个钟头白白挨了晒。覃川跟着他往里走,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说是怕惊扰这栋山中楼庭里的幽静吧,又是为了别的缘故。
覃川偷偷瞥一眼身旁的人,这人比自己高了不止一截,背脊比同龄的男生瘦弱三分,宽松的裤管下一双笔直的腿白得过分。
“你……住在这里?”覃川支吾了一下,没话找话地问出个傻问题。
少年侧头看他,眼里漾开淡淡笑意,真像是逗小孩的口气:“是呀,我叫奚斐。”
覃川“哦”了一声,有些局促。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洗得发旧的帆布鞋,又看了看奚斐一尘不染的白球鞋,忽然有种赧然——不属于那个年纪孩子的羞怯。后来年岁渐长他才体会到,那叫做自卑。
“你找陈叔有事?”奚斐语调轻快地问。
覃川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捏紧背包带:“……今天是我妈生日。”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爸好几天没回家了,上回离家前他们……吵架了。”
奚斐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覃川黑油油的头顶,一时间没想到合适的话。陈叔在他家干活有些年头了,为着这份工一年没几个时间能回家,这情形奚斐也知晓。他中学起就被送到国外,寒暑假在家待的时间也不算长,与老陈谈不上熟稔。
覃川扯了扯嘴角,又故作老成地笑了下,补充:“我就是想……让我爸今天回去一趟,我妈挺好哄的。”
奚斐再看这小人一眼,真是瘦得可怜。半大点的孩子,大老远跑了这一趟,他该不会是走路来的吧?
大概是有点不忍心吧,他把手里的冰水递了过去:“给。”
覃川太渴了下意识就接过,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掌心蔓延开来,驱散几分燥热。
他抬头,对上奚斐清凌凌的目光里,听见对方说:“天怪热的,小心中暑。”
覃川张了张嘴巴,没想好说什么,拐个弯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他转头看去,父亲正从车库往外走,脸上露出几分惊讶。老陈三十出头,模样生得不错,微微有点黑。
“小川……你怎么来了?”老陈语气意外,“你妈知道你出门了吗?”
覃川手指蜷了蜷,不自觉地捏紧水瓶:“……没来得及说,我从学校过来的。”
老陈面上露出点担忧,看了眼一旁的奚斐,表情有些尴尬:“小斐,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什么呢?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奚斐摇了摇头,语气平和:“没事。”他看了眼覃川,再补一句,“今天天气热,陈叔你开车送他回家吧。”
老陈有些摇摆:“……我还是先送你去市区见朋友。”
奚斐轻摆了下手:“不打紧,今天太热了明天去也是一样的。”云淡风轻地笑一下,透着点夏日暖阳一样的神采。
覃川被那笑晃了眼,低头去看手里的冰水,瓶身上的水珠已经化开了,湿漉漉地沾在掌心。
老陈犹豫片刻后,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走吧,回家。”一双宽厚的手拍了拍覃川的肩,声音缓和了些。
……
车开出院门的时候,覃川从后视镜里瞥一眼,那白衣黑裤的少年人还站在车库门口。视线相接时刻,他朝覃川远远摆了下手。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柔和的边。
覃川收回目光,后知后觉地懊悔,他该同人家道声谢的。
他拧开手里的冰水,三两口下肚,凉意裹挟着若有似无的甜,一路沁入心底。那时他不曾想过,此生还会与奚斐重逢。更不会想到,命运会同他们开不近人情的冷酷玩笑。
而再见之时,已是沧海桑田。那人早已不记得这天午后。
八月就是八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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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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