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来得早，刚过六点，窗外的天色就沉了下来，氤氲的雾气裹着零星雨丝，打在玻璃上晕开细碎的水痕。
冷晟将车稳稳停在父母家楼下的停车位，这是他从小到大熟悉的地方，斑驳的墙面爬着半枯的爬山虎，路灯在雾中晕出暖黄的光圈，像极了小时候母亲等他和冷昊回家时点亮的那盏台灯。
他拎着刚从超市买的新鲜水果和母亲爱吃的绿豆糕，推开车门。雨水带着凉意扑面而来，他紧了紧身上的驼色风衣，快步走进单元楼。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映着他挺拔的身影。
白大褂换下后，他依旧带着外科医生特有的沉稳利落，眉眼间是恰到好处的温和，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这张脸，和家里那个坐着轮椅的弟弟冷昊，几乎一模一样。
冷家的晚餐桌总是摆放得一丝不苟，王睿对细节的执着近乎一种仪式。四副碗筷等距摆放，青花瓷餐具在暖黄色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个家庭有着完美的对称性，就像她双胞胎儿子出生时的照片——两个婴儿并排躺着，如同镜像。
冷晟比冷昊早来到这个世界三十分钟，就是这短暂的三十分钟，划开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冷晟在房门外喊了一声：“妈，开门，我回来了！”
王睿系着围裙，打开门，脸上写满慈爱：““小晟，饭菜都快好了，就等你了。你爸特意去市场买了你爱吃的鲈鱼，还有昊昊喜欢的排骨。”
说话间，传来轻微的滚轮声，冷昊坐着轮椅缓缓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针织衫，头发梳理得整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若是忽略那把轮椅，他和冷晟站在一起，任谁都会认错。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轮廓，连说话的语气都相差无几。只是冷昊的眼神里，比冷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内敛，那是常年与轮椅为伴，被生活磨出来的深沉。
“哥。”冷昊停下轮椅，看向冷晟，那声轻轻的呼唤，还和小时候一样。
“小昊，今天精神不错。”冷晟走过去，顺手帮他调整了一下轮椅的靠背角度，动作自然又熟练，“最近有没有按时做康复训练？”
“嗯，每天都按你说的练了。”冷昊点点头，目光落在冷晟身上，带着小小的依赖。
他比冷晟晚出生半个小时，却像是晚了整整一个人生。冷晟是市三院的外科主治医师，妙手仁心，口碑载道；两年前娶了同为医生的妻子，已经怀孕八个月，在家待产。而他，只能困在这方寸轮椅上。
晚饭摆上桌时，客厅的灯光暖融融的。一桌子菜冒着热气，鲈鱼鲜嫩，排骨软糯，还有几道清炒时蔬，都是一家人爱吃的。王睿不停地给两个儿子夹菜，目光在冷昊身上停留的时间总是更长些，带着心疼和牵挂。
“小晟，最近医院是不是很忙？看你都瘦了。”王睿一边给冷晟夹了块鱼，一边念叨：“你也别太拼了，家里还有我和你爸呢，昊昊这边不用你总惦记着。”
“还好，最近一台大手术刚结束，能稍微喘口气。”冷晟笑了笑，咽下嘴里的菜。
“小昊，你在残联的工作还顺利吧？有没有什么跟哥分享的？”冷晟夹了一块粉蒸排骨，自然地转向弟弟。
“在做一个大型超市的无障碍通道的设计，快收尾了。对了，哥，前些天让你帮忙联系的那个儿童医疗救助，那孩子的手术很成功，现在已经出院了。”
“嗯，那太好了。小昊，我一直相信，你善良的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的。”冷晟眼神温和，却忽然转了话题：“对了，小昊，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
“哦？什么事？”
冷晟放下筷子，语气认真：“之前我和爸妈也问过，你总说不急，现在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姑娘？”
这话一出，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王睿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睛紧紧盯着冷昊，连一直沉默的冷志锋也放下了酒杯，目光落在小儿子身上。
冷昊的眼神有些闪躲，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汤勺儿，他犹豫了片刻，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别不好意思。”王睿的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昊昊，你要是有喜欢的，跟爸妈说，不管对方是什么条件，只要人好，爸妈都支持你。”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底。冷昊的情况特殊，下肢瘫痪，能找到一个真心对他好的女孩子不容易。她只盼着对方是个善良、踏实的姑娘，能和冷昊相依相守、不离不弃，这就够了。
冷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迎上家人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有……我有喜欢的女孩了。”
“真的？！”王睿惊喜地问，脸上细密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太好了！昊昊，什么时候的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冷昊能感受到母亲那份热切的心情，眼神坚定了一些：“她叫何倩倩，比我小两岁，是我之前在市残联的工作年会上认识的，她现在……在一家特教学校做老师。”
“学校好啊，环境好，做老师的人也肯定温柔。”王睿越听越满意，笑着看向冷志锋：“老冷，你看，我就说昊昊肯定能遇到好姑娘的。”
冷志锋也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嗯，人好就行。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们见见？”
冷昊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像是在斟酌词句，过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她……她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王睿的笑容淡了，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她……她的脸，小时候因为意外火灾，被烧伤了，留下了疤痕。所以……所以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们。我担心……你们不会接受……”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湖面。王睿脸上的笑容被惊讶取代了，冷志锋的眉头也不自觉皱起。
“火灾？疤痕？你是说那姑娘毁容了？”王睿轻声问着，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作为母亲，第一时间想的都是保护自己的孩子，王睿心中第一反应和疑虑就是：姑娘的脸毁容了，以后她和儿子在一起，那些亲戚朋友会怎么看，怎么说？而且，她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条件不好，才愿意跟儿子在一起的？而不是出于真心。
冷志锋清了清嗓子：“小昊，你要考虑清楚……你自己已经有很多需要克服的困难了，如果再……”他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冷昊的眼神黯淡下去，那种熟悉的防御性表情又回到脸上。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冷晟，看着眼前的情景，轻叹一声。他放下筷子，看向父母，语气平静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爸，妈，你们先冷静一下，听我说。”
王睿和冷志锋看向大儿子，脸上还带着担忧。
“首先，我想问问你们，小昊交女朋友，最重要的是什么？”冷晟的目光落在父母脸上，“是对方的外貌，还是对方的人品，以及他们是不是真心相爱？”
王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冷晟打断了。
“我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见过太多因为外在条件结合，最后却因一方患病一方不想照顾而分道扬镳的夫妻。”
冷晟的语气温和，却字字珠玑:“外貌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老去，而一颗善良、真诚、懂得珍惜的心，才是婚姻最坚实的基础。”
他看向冷昊，眼神里满是鼓励：“小昊，哥支持你。你能遇到一个不介意你的情况，真心喜欢你、鼓励你的女孩子，是你的福气。何倩倩那姑娘，她虽然面部有疤痕，但那不是她的缺陷，反而是她坚强的证明。她能在那样的遭遇后，依然保持温柔和善良，依然对生活充满热爱，这样的女孩子，值得你珍惜，也值得我们尊重。”
王睿还想反驳：“可是小晟，别人的眼光……”
冷晟摇了摇头：“别人的眼光不重要。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小昊这些年受了多少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他被困在轮椅上，生活中的各种不便和艰难，不是我们能完全体会的。现在他终于遇到了一个能懂他、欣赏他、陪伴他的人，我们应该为他高兴，而不是用世俗的偏见去阻碍他。”
他看向冷志锋，语气诚恳：“爸，您一直教我们，做人要善良、要开明。您当年在事业上，不也遭受过别人的质疑和偏见吗？您不也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了自己？为什么到了小昊这里，您就不能给他们一点信任和支持？”
冷志锋的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端起杯，喝了一口白酒，神色有些复杂。
“妈，”冷晟又看向王睿：“您总怕我弟弟受委屈，可您有没有想过，要是因为我们的反对，他错过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他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真正得到幸福。您觉得，是让他找一个外貌出众，却不是真心对他的人，过着貌合神离的日子，还是让他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日子苦一点，却能开开心心的，哪个更重要？”
王睿的眼眶红了，看着冷昊紧张不安的样子，又看着冷晟真诚的眼神，心里的抵触渐渐松动了。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嫌弃何倩倩的外貌，只是太过担心冷昊，怕他受到伤害，怕他以后的生活过得不好。
冷晟伸手拍了拍冷昊的肩膀，语气温和：“小昊，哥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也知道你怕爸妈反对。但喜欢一个人不是错，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也不是错。不用在意别人怎么看，也不用在意爸妈一时的不理解，只要你确定自己是真心的，确定何倩倩那姑娘是值得你珍惜的人，那就勇敢点儿。哥永远支持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哥都会帮你。”
冷昊抬起头，看着哥哥坚定的眼神，心里的不安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和勇气。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不管他遇到什么困难，哥哥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保护他。在他瘫痪后，他一度消沉绝望，是冷晟每天抽出时间陪他说话、鼓励他，帮他做康复训练，在他要放弃时骂他“懦夫”只是为了激起他的勇气；现在，在他的感情问题上，又是冷晟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帮他说服父母。
冷志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语气比刚才缓和了许多：“小晟，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懂。只是……我是怕小昊以后会后悔，怕他会因为别人的议论而难受……”
“爸，我不会后悔的。我喜欢倩倩，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弃她。”
冷志锋看着小儿子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大儿子沉稳的样子，叹了口气：“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既然你这么确定，你哥也这么支持你，那……那你们就先处处看吧。什么时候方便，带那姑娘回来，让我们见见。”
“老冷！”王睿惊讶地看向冷志锋。
“孩子的幸福，终究是他们自己的。”冷志锋看着王睿：“小晟说得对，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顾虑，就毁了小昊的幸福。只要那姑娘是真心对小昊好，人品没问题，外貌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
王睿看着冷昊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冷晟鼓励的目光，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好，昊昊，妈听你的，也听你哥的。只要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下次带倩倩回来，妈给她做好吃的。”
“谢谢爸，谢谢妈！谢谢哥！”冷昊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像冲破乌云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客厅。
冷晟拍拍他的肩膀：“谢什么？我们是兄弟，还记得小时候吗？你总是把巧克力分给我一半。”
“那是因为你总是把最大的玩具让给我。”
冷晟看着弟弟开心的样子，也笑了。他拿起筷子，给父母各夹了一块排骨：“爸，妈，吃饭吧，菜都快凉了。以后小昊的感情问题，我们就不用太操心了，相信他能处理好。”
王睿点点头，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的菜，却没什么胃口，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叫何倩倩的姑娘。她虽然还是有些担心，但看着两个儿子的样子，心里也渐渐释然了。只要冷昊能幸福，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冷志锋看向冷晟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欣慰。心里想着：【这个大儿子，从小就懂事、有主见，现在更是越来越成熟稳重了。有他在，小昊以后的生活，应该也不会太差。】
窗外的雨还在下，雾气氤氲，可客厅里的灯光却格外温暖。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亲情的味道。冷昊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何倩倩的想念。
冷晟看着弟弟脸上的笑容，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弟弟，现在，看着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方向，他也终于能安心了。
临走时，冷晟帮弟弟整理床铺，轻声说：“下次带我见见何倩倩，我很想认识这个打动我弟弟的姑娘。”
“一定。”冷昊回答得简短而又坚决。
冷晟蹲下身，与弟弟平视：“小昊，爱情和婚姻没有固定模板。我和你嫂子的幸福只是一种形式，你的会是另一种。但本质上，都是两个灵魂的相互认可和支持。不要被他人的定义限制了你的人生。”
窗外的雨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乌云也散了，一轮朦胧的月光下，这对容貌相同的兄弟对视着，一个蹲着，一个坐着，感觉如此平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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