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深思虑了许久,还是向皇帝上书请示,去了扬州一趟。
家中几个孩子也大了,不像小时候那般哭闹着不让他离开。江深于是带着妻子的连连嘱咐启程了。
在船上花费了些时日,到千仪县的时候,带来的春衫穿着都有些热了。
船将靠岸,江深让侍从将长安带来的几个箱箧搬出舱内,先去附近打探一番。
本次出行他并未向外透露过消息,知道他这次行动的并没有几个人,扬州的地方官更不会提前预料到。
这样便更能亲身感受宴会上转运使所言的“风土人情”。
江深好歹也在官场上混迹了二十年,并非是全无准备的,若是他在这边有什么变故,身边暗卫便立刻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将密报呈给皇帝。
他先去了趟县内最大的渔港口岸,河中水面平静,渔船在其上并不悠闲地漂游。
一个头戴笠帽的老渔夫,正从舱内钻出,灵活地跳到了岸上,再用力地拉着缆绳。
砖石上毫无次序地摆着满装的渔网,地面湿滑,但其余劳作的渔民却鼓足干劲驶船、撒网再收回。
江深不动声色地走到了老渔夫的身旁,将手轻搭在他的背上:“老人家,今年渔获还不错吧?”
那老渔夫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听他的问话觉得莫名其妙,横了江深一眼,自顾自转过身说:“收获再好,也被这些不当人的狗官占去了。”
老渔夫见江深衣着还算整洁,也不像有钱人的打扮,便随口这么抱怨道。
江深一听,面上神情不改,接着打听道:“老人家为何这么说?”
“看你也是外地来的,不知现在的行情。”老人家手上的活计不停,对江深接着说,“本来前些年我们这种打鱼为生的人按人头交税就够了,结果县衙那边换了人之后,还要我们交渔船和鱼苗的税。”
“相当于十成的收入,就给我们留了三成,这日子是越过越穷。”老渔民连连叹气,收拾好了船上物件,最后深深望了眼这个听他说话的人,拎着包袱就走了。
江深皱起了眉,心道不应该啊,从扬州呈上来的计簿并没有写明这些小的税项,而只因今年的收成较好,才交的更多。
但若是按老人家所说的款项相加的话,那扬州所交之税基本上能赶得上京畿了,不可能只有实际交的这么一点。
自前朝大运河开通以后,沿线百姓渔业生意好做得多,光是漕运一项便足够解决很多人家一年到头的温饱了。
江深又向附近的渔民打听一二,得到的答案都大差不差,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有的年轻渔民还提到了乡里豪绅的压榨。
只是近段时日有了上头的整治清扫,那些大家族才不如从前那样气焰嚣张了,但依旧在挤占普通渔民的生存空间。
从前的县令告老后,他的下属便接任了这个位子。现在的千仪县令姓陆,约莫三十来岁。
他打听到的这些事,定然是与这位新县令脱不了干系的,他也免不了打些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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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引人注意,江深并未住在专为官员准备的驿站,而随意找了家客店,收拾收拾就歇下了。
但这个夜晚,却并没有平静地过去。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有衣料的摩擦声。开始小心缓慢,接近客房的时候又变得急促。
听见房外的动静,江深猛地睁开了双眼。
横棂相接的窗户被大力推开,灰尘一下撒了大团,江深迅即起身,从床上跳下。
胆粗气壮闯入房内的几个恶徒,与江深正面相对。
“要想活命的话,就把你身上的银钱都交出来!”带头那个高个的男人应该是他们的头,说话声由黑面罩内里传出。
他们早就盯上了这个外地来的男人,也是亲眼见到了他卸下那么多的行囊,想必不会亏待了他们。
江深气定神闲地将手负在身后,微眯着眼将他们一一扫过,既不作答复,也没有丝毫害怕的神态。
对面的男人见江深对此丝毫没有反应,恼羞成怒,从腰间拔出闪着亮光的匕首,上前就要动手。
结果还没有近到他的身,便被不知从何处冲入房内的护卫按倒在地。
那个当头儿的男人还过上了两招,其余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很快护卫便把他们的手脚用绳索缚住,再不能造次。
江深意气自如地朝他们走近,自上俯视这群人:“我知道你们并非想取我的性命,只是盯上了我带的盘缠。”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他本人的话,大概不会使这么昏头昏脑的法子。
“你们经常这样干么?”江深开口发问。
“外地来的行客,不像我这般有防备的,直接就被你们取了性命钱财?”
“没人治得了你们?”
算了,江深想,直接到县衙说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千仪县令陆贾接待了个不好惹的主。
他清早刚到公廨的时候,下面的人就找他报,有一外地来的人指名道姓要见他。
陆贾本来是想打发过去的,无非是后街那群小子做得太过火了,回头派人去叮嘱下就完事了。
结果那要报官的人直接将县衙大门踹开了,陆贾整个人一懵,到底谁才是当官的?
他现在是不见也得见了,这找上门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陆贾理好衣装,到公堂去见了这外乡人。
对方身材中等,不胖也不瘦,与他料想的气势汹汹的模样倒也不同。
但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便问:“兄台这么大早就找到我县衙来,是所求何事啊?”
江深一使眼色,护卫就将昨晚嚷得最嚣张的那人丢了进来。
江深开门见山告诉他:“昨晚这人闯进我的客房,意图劫财害命,敢问县令大人想怎么管?”
怎么管?从前这几个小子管不住自个儿手脚的时候,他也没放在心上过,反正被盯上的都是些不会久留的外乡人,还不如几个不成器的混混孝敬给他的银钱来得实在。
眼前的这位仁兄,不过是气势上唬人了些,归其根本,跟从前那些也没什么差别。
“哎呀,看这事儿闹得,仁兄可是伤到身上哪儿了?”陆贾一脸殷勤,作关心状,实际上没几分正经。
江深显得极为淡定,熟练开口:“我是没伤着哪儿,我是担心县令大人被伤到了,这才火急火燎赶来。”
陆贾一愣,这是何意?
但很快他又恢复刚才那般圆滑的脸色:“怎么会伤到我呢?既然仁兄毫发无伤,待我将这群混混捉拿归案,便给仁兄一个交待。”
“县令大人明明在我眼里浑身是伤,怎么还嘴硬说没有伤到呢?”江深目光紧抓他不放,像是要将眼前之人看穿一般。
陆贾更感困惑,他好端端的,这人是什么毛病?
“要给的交待也给了,本官今日还有要务要办,仁兄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陆贾不悦,眼看就要赶客。
“县令大人要龟缩在壳里,不知乡里百姓答不答应,朝廷答不答应?”江深不再跟他兜圈子,带上些许不容置喙的语气。
“吏不廉平则治道衰。县令大人当这百姓父母官,自己的土地上接二连三发生不轨之事,却坐视不理;百姓生活困苦,大人自己却仍在逍遥快活。连职守分内之事都没做得好,县令大人在江某眼中怎么不是遍体鳞伤呢?”
直到江深向他出示象征官员品阶的符牌,陆贾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惹了何方神圣。
............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我这偏僻的小地方也能等到尚书大人的亲临!”陆贾跪伏在地连磕了好几个头。
他是第一次在自己坐镇的公署内,有这般大难临头的感觉。
其实他说的也不算对,千仪县占地不大,却地处河湾,是船运的关键节点,也是江深选择它作为第一个目的地的缘由。
江深看也不看他,径自往公署里边走:“你我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在皇帝手下做事的罢了。”
江深带来的护卫不动声色将陆贾退路挡住,让其没有退缩的余地。
江深坐在了本作县令办公用的桌案当前,对陆贾一抬手:“把县里边这几个月的籍账呈上来。”
陆贾听见这话便忍不住两眼一黑,也怪他没有事先收拾干净,那上边的东西,傻子都能看出问题。
他硬着头皮上前,呵呵笑道:“哎您看不巧了,前不久才......”
说时迟那时快,陆贾话还没说完,便发觉颈边一凉,余光隐隐能见光亮。
江深示意属下控制着力道,那柄短刀正好就抵在了陆贾的脉门位置。
陆贾一慌,冷汗直下,动也不敢动,只大声吩咐还在场的小吏,赶紧把尚书大人要的东西拿来。
县令自己还有性命顾虑,手下办事迅捷了不少,不一会儿便找来了记录千仪县支收的几本册子拿了过来。
再加上江深自己在案边木匣内找到的一些票据货单,如此便对照着一一看了起来。
接近一个时辰,江深粗略地看了个大概,不必多说,定然有款项被某些人私吞进肚了。
就是连记录在册的朝廷拨款都有出入,更不必说细枝末节的税收。
江深终于抬了头,看向对面凳子上坐着的陆贾。
陆贾虽然被准了坐在椅上的资格,但与被押解的犯人没什么区别。
终于等到江深的注意再转向他这边,陆贾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感念之情。眼前这位大官的眼神,几乎没有温度,他不寒而栗,寒冬室外的霜雪都比不上此刻的冷。
尽管冷到发抖,陆贾额头还是冒出了大滴的汗珠。
正待江深要他给出个解释时,门外突然另有人来寻他了。
对方先行了一礼,便开口说道:“听闻江大人在此,我家长史大人正懊悔没来得及先一步迎接,怠慢了大人。”
走进门的人举止有度,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被官宦人家用作差遣的侍从。
江深起身,准备回话,那人接着道:“择日不如撞日,我家大人说了,今晚便在府上设宴,为江大人接风洗尘,还请您屈驾光临。”
传话侍从口中的长史,便是长官扬州的大都督府长史苏华青了。
只是,他到扬州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就传到那人耳朵里了呢?
这传话筒的意思,好像是他非去一趟不可了。
“怎会,劳烦苏长史费心,我这边事一忙完便到府上一叙。”
年轻的侍从心满意足,应声说好,走的时候还冷眼瞥了眼陆贾。
陆贾心中叹口气,他这小小县令的死活怕是没人会管了。
“大人恕罪,这账目之所以差得老远,还是因为前些日子的灾荒,让我们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了。”
江深并不打断他,反而极有耐心地听他讲下去。
“昨天您遇到的事也实属意外......”说着他将头转向被捆了手脚的混混头子。
陆贾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混账,你们可知招惹的这位大人是谁?”
接着恢复那副谄媚的表情,对江深说:“大人,我保证这种事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江深默默将手中计簿甩了出去,丢在了陆贾怀里:“我问你答,说出实话来,我便饶你一命。”
“你最好别想着糊弄过去,话中孰真孰假,我自能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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