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两天,苏念瑾一边对《城南旧事》进行最后的微调,一边忙活准备去渝城需要的东西。
出发前夜,她终于收到了黄知璟的回复,信息很简短:“歌听了,很好听。歌词很有画面感,副歌的节奏有些像心跳。祝遴选顺利。”
她没告诉黄知璟要去渝城的事,只是在临行前,她鬼使神差地拍下了收拾好的背包和吉他,截了张车票图,发了个朋友圈,配文:“出发,去寻找丢失的记忆。”
几分钟后,她收到了黄知璟的私信:“去渝城?”
苏念瑾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张外公抱着幼时的她在渝城家门口拍的老照片,笑容慈祥,背景是模糊的江岸和层层叠叠的屋瓦,回复:“嗯,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那份关于‘记忆’的质感,似乎还不够沉甸,不够真切,想回去看看,找找灵感。”
不是像以前那样,跟着母亲或者外公,走马观花地探亲访友,而是自己一个人,真正地走进那座城市,去呼吸那里的空气,聆听那里的声音,触摸外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和儿时的记忆。
“注意安全。”他回。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她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个“好”字,后面跟了个笑脸。
渝城,已经与她记忆中截然不同,外公走了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苏念瑾从没在冬天回过渝城,为了省钱,她坐的火车,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阵风吹过,带着湿湿的气息,寒气直往骨头里钻,好在渝城离蓉城很近,气候很像,只是渝城湿度更大一些罢了,苏念瑾不至于不适应。
她预订的民宿在南城,一处需要爬很长一段石阶才能到达的老居民区。拖着行李箱,一级一级地攀爬,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代替了寒冷。石阶两旁是依山而建的旧楼,阳台伸出的晾衣竿挂满了衣物,偶尔传来麻将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闲聊。这种扑面而来的市井生活气息,是她以前坐在车里匆匆掠过时,从未体会过的。
放下行李,她迫不及待地背上吉他,融入了这座立体迷宫般的城市。
她去了外公照片里的那个老地址,也是外公小时候生活的地方。那里早已不是小时候外公带她去时的模样,低矮的平房已经被建成了错落有致的网红打卡地,只有不远处依然奔流不息的江水一如从前,和江对岸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勾勒出熟悉又陌生的天际线。
苏念瑾头上戴了顶米白色毛线帽,裹着一件焦糖色短款羽绒服,蓬松的毛领衬得脸颊愈发小巧,拉链拉至下巴,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围着条同色系针织围巾,末端随意搭在胸前。她站在江边,任由略带腥气的江风吹乱她的头发,闭上眼睛,想象着外公年轻时常在这里等渡船的样子。
她没有失望,记忆本就该是流动的,城市亦然。
她不再执着于寻找“原貌”,而是开始用脚步丈量这座城市的肌理。她坐长江索道,像一只鸟掠过江面,看两岸建筑如同积木层层堆叠;她钻进仿佛在“上天入地”的轻轨,感受城市脉搏在脚下震动;她在磁口古镇摩肩接踵的人流里,被麻花和火锅底料的浓郁香气包围,听着店家热情的吆喝和游客的喧哗;她更爱钻进那些不知名的巷弄,看老人们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下棋,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川剧,或者只是看着小猫在青石板路上慵懒地晒太阳。
她带着一个小小的录音笔,录下街头巷尾的各种声音——小面摊上老板下面条时,笊篱碰撞锅沿的声响;擦鞋工有节奏的刷子声;茶馆里茶碗盖轻磕杯沿的清脆;还有夜晚,长江上江轮的汽笛声混着广场上坝坝舞的音乐,形成一种奇异的交响。
她坐在江北嘴金融中心冰冷的现代建筑群下的台阶上,看着脚下奔流的江水,与不远处璀璨的、如同宫崎骏动画般的灯火形成鲜明对比。古老与现代,市井与魔幻,在这座城市里碰撞、交融,毫不违和。她忽然明白了外公当年为什么总念叨着这里的“江湖气”,那是一种韧劲,一种在逼仄空间里也能活出热烈姿态的生命力。
一天晚上,她走进一家藏在防空洞里的老火锅店。洞里冬暖夏凉,牛油锅底翻滚着浓烈的辛香,吃得她大汗淋漓,嘴唇发麻,却畅快无比。隔壁桌是几个本地大爷,喝着山城啤酒,用方言高声划拳,声音在洞壁间回荡,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
她忽然想起了黄知璟。如果是他坐在对面,大概会皱着眉说她吃得太辣,然后递给她一杯热水吧?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低头,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豆奶,耳根微微发热。
在渝城的第四天,她根据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外公曾带她去过的那个老茶馆。茶馆还在,位于一个即将拆迁的老街深处,斑驳的墙壁,褪色的标语,老旧的八仙桌和长条凳,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花十块钱点了一杯沱茶,她可以坐上一整天。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拿出吉他,没有弹奏,只是轻轻拨弄着琴弦,试图将这几天的感受融入旋律。周围是茶客们嗡嗡的闲聊声,跑堂的伙计提着长嘴铜壶,娴熟地为客人续水,水流划出漂亮的弧线。
一位穿着旧中山装、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坐在她不远处,好奇地看了她和她身边的吉他几眼,主动用方言搭话:“女娃儿,搞音乐的?”
苏念瑾连忙点头,用方言回道:“嗯,爷爷,我来采风,写首歌。”
“写我们这儿?”老爷子来了兴趣,“吔,你还会说我们这的话,你也是这的人唛?”
“我想写我外公和这座城市,这里是我的故乡。”苏念瑾轻声说,拿出手机里外公的照片给老爷子看。
老爷子眯着眼看了半天,摇摇头:“认不得咯,老喽。不过,这地方,故事多得很。”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讲起了这条老街的往事,讲码头的兴衰,讲袍哥的江湖,讲那些淹没在时代洪流里的喜怒哀乐。
苏念瑾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滑动,一段新的、带着些许沧桑和叙事感的旋律片段,悄然在她心中成型。她发现,她要寻找的,不仅仅是她和外公的记忆,更是这座城沉淀下来的、属于一代代人的共同记忆。
离开茶馆时,夕阳将老街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她回头望去,老爷子还坐在那里,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仿佛也成了这城市记忆的一部分。
当晚回到民宿,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修改《城南旧事》的歌词。她加入了爬坡上坎的喘息,加入了防空洞火锅的酣畅,加入了老茶馆里听来的故事碎片,加入了江风与轻轨交织的节奏。她不再仅仅书写对外公的思念,更融入了对这座养育了自己和外公的城市的观察、倾听与感悟。歌词变得更加丰满,情感也更加复杂和厚重。
她拿起吉他,弹唱起修改后的版本。歌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她仿佛能闻到江风的湿气,尝到火锅的麻辣,看到那些爬满青苔的梯坎和灯火璀璨的两江夜景。
手机响起,是黄知璟发来的信息,依旧简洁:“一切顺利?”
苏念瑾看着屏幕,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最放松的笑容。她第一次主动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喂?”
“知璟哥,”苏念瑾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点点疲惫,“我好像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了,等我回去发给你新的demo。”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后是他温和的回应:“好。”
窗外,是渝城璀璨的不夜天,万家灯火如同洒落山间的星辰。苏念瑾知道,这趟旅程带给她的,远不止是灵感的迸发。她独自一人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行走、感受、思考,仿佛完成了一次与过去、与外公、也与内心深处那个不够坚定的自己的对话。她带着被这座城市浸润过的灵魂和更加饱满的情感,准备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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