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外之意太明显了。连她这个入行三个月的新手都晓得的事,他们这些人会不知情?
另外,若是该用的油没用完,那是不是证明这些灯笼的确是因乔家制作上的过失而坏的?
一旁的家眷不明就里,面面相觑,将狐疑的目光在钱画匠同王掌柜之间游移不定,最终统一钉在乔家人林三婶身上。
王掌柜被朱颜这一通连消带打得同样目瞪口呆,她动了动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要钱画匠离开铺子,朱颜必定不会在铺子里单独待超过半个时辰,好几次都是因王家的事借口离开,她都没太在意,毕竟有钱人刁钻一点也属常事。
可现在回想,原来她早就有所防备了。他们这些人还以为人家只是个村里来的小娘子,随便将锅甩在她身上都无碍,然而却被人摆了一道。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像是狡辩,不如闭嘴还能留两分体面。
杨县丞倒是看戏心态,朱颜这么一通反倒帮了他的忙,为了平事,乔家要大出血了,一千两银子只怕要翻好几倍。
“杨大人,若是可以,请将那日的灯笼取来一观,就可以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桐油完全泡透的纸和没泡透的纸虽然差别不算大,但将坏掉的灯笼拆开来细看应该还是能发现细微不同。
那些家眷这下听明白了,顿时激愤起来:“对,把证据拿来,有这看乔家还怎么抵赖!”
杨县丞皱眉,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只要一个能让乔家自愿掏钱摆平诉状的理由,却并不想追究这个事里乔家到底有没有实质性过失。
要是才收了乔家的银子平息了事,转头证据却被翻出来摆在明面上,衙门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面上露出笑,态度可以称得上和煦:“朱娘子,你连尹老先生的关系都有?”他选择直接略过朱颜的问题。
朱颜对这只笑面虎的县丞大人敬而远之,不过当下还是恭敬答:“并无,不过是奉学子的老师,而我和奉学子也不过是邻居罢了。”
圆滑地将太极打了回去。
意思就是我没这门路,不用套我话。
杨县丞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不在意地笑了笑,随后让人将其他家眷带下去,留朱颜几人在堂内说话。
家眷们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并不想走,吵吵嚷嚷着要见何县令。
杨县丞也不惯着,彻底没了耐心:“县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在这撒野?实话说,该给的补贴官府已经给了,你们也摁了手印,现在本官看你们实有委屈这才点头接下诉求,现在有些眉目你们就咋乎叫嚷,真当衙门的板子是摆设?”
几人被他呵斥,听到要打板子,顿时偃旗息鼓,随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李公人带了鱼贯出去。
“说吧,乔家要怎么解决此事?”目送走几人,杨县丞问林三婶,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林三婶神色复杂,脸色几番变化。
却最终散出胸口的闷气,露出一个笑容来:“大人,您是办理此案的老爷,这话应当是由我来问,您想要怎么裁决此事?”
是个明白人啊。
杨县丞就笑呵呵地,丝毫不见方才的气势,好似和众人吃茶闲聊,“这事可是捅到上头去了,跟京里还有些关系,要是不能善了,只怕我也爱莫能助啊。”
林三婶将所有的情绪咽下去,保持笑容:“这事是我们乔家不对,这次疏通河道县衙给工人的工钱、受伤人员的赔金都由乔家出,另外此事让大老爷受累,大人您也辛苦,乔家愿意额外拿出两千两银子出来帮助衙门修桥筑路,以表诚心。”
她知道,自己替大哥大嫂做主,后头说不定还会落埋怨,可杨县丞看上去悠闲随意,实则逼着她表态的态度却是一点也没少。
各怀心思,却都默契地没有提要将坏灯笼拿过来查看的事。
钱画匠佝偻着身子站在一旁,心里只剩了慌张害怕。
朱颜看着两人分明是讨价还价,却一副为了面子打官腔的模样,就觉得有些可笑。
然而杨县丞好似没听到林三婶的话,自顾自喊押差:“来人啊,把这个姓钱的给我投进牢里好好审,看之前还有无偷奸耍滑、吃油剥利的事,给我找出来一并治罪!”
这就是不满意了。
钱画匠就是个软骨头,此时听到要下大牢还要审问,顿时吓得瘫软跪倒,只剩磕头求饶了。
林三婶心里已经恨不得将钱画匠给生吞了,可她不但不能,还要保他。
保他就是保乔家的名声,钱没了可以再赚,名声没了乔家的铺子不但离关张不远了,更重要的是以后在这一行再难营生。
“大人,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乔家愿意出三千两,以表诚心。”林三婶改了口。
杨县丞呵呵道:“你是乔家的姑奶奶,你说的话我信。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有句实话告诉你,此回的事和顾氏的确有些干系,他家的管事可是送来了两千两充作县资呢——乔娘子是不是该再斟酌斟酌?”
意思可以说,很直白,很明确了。
他顾家为了整垮你都能豪掷两千两,你乔家牵扯其中,才给三千两就想脱身?
“既然大人坦诚,我也不兜圈子了。”林三婶咬牙道,“若我能出这个钱买平安,汴京同都转运使司府的事就能摆平,以后再无麻烦?”
本来该和大哥商量的,但情况紧急,他又不在,大嫂还怀着身孕,林三婶只好自己先做了这个主。
杨县丞吃了口茶,慢悠悠解释,“乔娘子说到点子上了,此事虽然麻烦,但顾家到底没拿到实证不是?只是咱们县尊大人的官绩会受影响。”
“不过若是乔家舍出这笔银子帮着修筑了桥路,报上去后却是实打实的名声和佳绩,就算是汴京来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好来,更别提都转运使司府的人了,因而你大可放心。”
檀州城外的桥每年都要垮,每年都疏通,每年都修筑,坏了檀州内外的民生和下游的农田,进而影响税收,只因上头没钱拨款,衙门没钱进行彻底大修,这都是老生常谈了。
如今乔家化身财神爷送钱来,等这桥彻底大修好,以后别说夏潮,就是再多涨一寸也冲不垮。
杨县丞在檀州苦熬多年还只是个县丞,何县令不愿意在这儿待他愿意呀,今日他争取到了这件好事,等何县令三年考绩升官一走,还不得将保荐他接替县令一职的事板上钉钉?
杨县丞心里简直乐开花,都筹算着晚上回去添几个好菜和媳妇庆贺一番,再喝点小酒一上头,明年生个儿子出来那不正好是双喜临门?
林三婶看他眼角眉梢挡不住的喜色,心知此事乔家只能认栽,于是心如死灰,报了个数额。
杨县丞果然眉开眼笑,“诸位,此事已了,去隶书那处摁了手印就可以走人,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奉陪了。”几乎是脚步飞快出了二堂,他要赶着去给何县令报喜。
杨县丞一走,其余人都面面相觑。
宋监工进来,扫视一圈。
林三婶脸色铁青,王掌柜满面愁容,钱画匠跪在地上还没起来,
唯有朱颜一脸的淡然轻松。
*
“你是说,你早就知道钱画匠不对劲?可你怎知道那日刚好王家的人就会来找你?”
冬云听说了这件事来龙去脉,好半晌才理清楚。
朱颜笑道:“我哪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是那穗儿借着出恭的空隙偷搬库房的东西倒手,还想将赃物放在我的工具包袱里企图带出去转卖,这算是误打误撞。”
那天于妈妈并非是无意路过,而是专门逮内贼,没想到被朱颜打草惊蛇,只好作罢糊弄了过去。
朱颜呢,结合穗儿偷东西的举动,和于妈妈莫名其妙出现的怪异,大致明白了于妈妈的意图后,去了王家说卧屏还需要改改。
王小娘子好不容易满意,管事连油水都吃进肚子里了,只怕再生枝节,赶紧让她进去改,还喊来了穗儿。
朱颜找由头支开穗儿见了于妈妈,表示要配合抓贼拿赃的话她可以随时帮忙。
如此这样她就有很多正当理由随时向王掌柜告假。
主动帮忙抓贼,还能顺带撇清她进出这么多日的嫌疑。
王掌柜那头就算有微词,为了这个潜在的大客户,她也不敢拒绝。
冬云这才真正吃惊:“朱娘子,你真厉害!”
她不晓得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最后竟只能蹦出这两句话来。
朱颜摇摇头,这些微末伎俩放在汴京高门里不算高明,甚至可以说都是运气好。
然而她根本没想到在檀州这样一个偏远州县的灯笼铺里,还能搞出这么多戏码来,她所做的也不过是自保而已。
至于乔家大吐血最终出了六千两银子,朱颜也不觉得同情,这是乔大舅多年纵容的后果,与人无尤。
自那日从县衙出来后,朱颜再没去过乔家灯笼铺,不过也正合了她的心意,一心一意做手头上的订单。
空余时间她听说上次一事后,原本被乔家拿钱平息,可不知何时起,市井流传乔家的灯笼害死了人命,还爆出偷工减料,为了省钱抠利,原本刷三道的规矩愣是少刷一道,一只灯笼省一道油,一百只就是一斗,十多年下来不知多挣了多少黑心钱。
事情越传越广,虽然没人去找乔家的麻烦,可私底下乔家的名声自此一落千丈,更别提原本定好的七夕和中元节的灯会都被对头顾家拿下,乔家这下彻底偃旗息鼓没了动静,除了十几年的老客还顾念着旧情登门下两只订,其余时候铺子门口冷冷清清极了。
朱颜没空理会。
只是听周娘子说一嘴就过,对于林三婶,她很感谢她给自己介绍工作的举动,并且能让她快速地开启这行挣钱,因此她并不想行落井下石之举。
现在她的客源算是基本稳定在阳山书院,以及四周熟识,虽然再无类似郑学子那样的大单,可胜在稳定简单,手里有了固定的积蓄她也不急着揽活,便有多余的时间让她和冬云试验此前商议的剪纸立体灯笼,改进扇屏灯笼和大纱面灯笼。
这日朱颜起了早,吃了早饭正准备去买绢布,就见有人从外头进来,体格精壮,身上黢黑,手上提着东西,两人迎面撞上,对方露出个笑,喊了一声“颜娘”。
正是多日不见的邵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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