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完这话后原本还在和旁人嬉笑,听到这话顿时也火冒,挖苦道:“邵老大,别以为多了不起,你家三郎都考了三回了还没中,前两回还能有托词,这次怎么还名落孙山?我看呐只怕是花街柳巷去多了,舍不得考中举人去州府,留恋温柔乡呢!”
有人附和:“就是,我看也就这样了,与其浪费钱还要读还要考,不如在村学里去做个教书先生,一年少说有十五两,不错了!”
自从秋闱开考以来,邵家一家都很紧张,每日向船公打听消息,船公要路过县学和衙门,消息最是灵通。
然而一直等到放榜过了三日,才晓得邵堂落榜了,又等了好几日,邵堂也没回来。
邵父气恼,杨桂花担心。
村里渐渐传开,说邵堂是去多了花街柳巷,所以分了心,散了气,花了钱,根本没心思读书科举,落榜也是毫无意外的。
这让就靠这个腰杆挺直了多年做人的邵父顿时羞愧没脸,转而怒极,还为此和人打了一架,脸上挂了彩。
又等了两日,邵堂还是不见人,邵父彻底坐不住了,让邵近和周四娘去县学把人带回来。
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回了邵家,邵堂进了西屋栽倒在床上,像个游魂,就此无声无息。
“三弟。”邵远不放心,喊了一声。
邵近和人吵了一架没吵赢,去城里一趟还受了白眼,当下没好气叫道:“喊他干什么?读读读,供了他十几年,家底都掏给他了,现在成了这样,我都没脸,还好意思在县学赖着不走,我去的时候那门房的小子看我都是拿下巴,差点没把我气死!狗眼看人低!”
周四娘将莲花朗哥推进东屋后,她到底劝了一句:“也有考七八回都不中举的,三弟只是时运不济。”
“你懂什么?”邵近瞪她,“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他可是十五岁就中秀才,附近都晓得他是什么人,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供他这么多年了,却还不长进,怎么耗得起?以后我是没那个银子供他,谁爱供谁供!”
“你说什么!”刚回来的邵父邵母听到这一句,顿时火冒三丈,邵父更是阴沉地盯着长子,“你说你不供了?”
邵近放狠话被抓了个正着,仍然嘴硬:“别说我一个人这么想,爹你难道没这样想过?要是三弟他只是考不中也就罢了,谁知道他还去逛青楼吃花酒?这事全村都晓得了,他拿我们全家当傻子玩呢!”回头拉了邵远做同盟,“二弟你说是不是?”
当初就是邵远发现这件事的,他最有发言权。
但他却一反之前的态度,不吭声。
去西屋看了邵堂的杨桂花冲了出来,不同意道:“不就是去吃了点酒?又不是杀人放火!三郎读了这么多年书,只是三次没中有什么稀奇?现在你们不供了,我跟你爹供!到时候三郎考中翻身,你们可别腆着脸凑香!”
话说的好,不分家,还不是一起供!邵近心里嘀咕。
但这话他可不好明说,长子提分家,别说村里了,就是放在南府六省,也是被人唾骂戳脊梁骨的事。
不过,这下换邵父不吭声了。
杨桂花回头看他,催道:“老头子,你说句话。”
场面有些尴尬,周四娘想打圆场:“大家都饿了吧,我去做饭,二弟,你吃不吃鳝鱼,你大哥昨天夜里去田里抓的。”
邵远嗯了一声,挽起袖子就要去杀鱼。
邵父却咬着牙不说话,狠狠丢下一句“你老子还在就别想分家”,就进了屋。
杨桂花慌起来,却只好瞪了周四娘一眼泄愤:“要你多什么嘴!”
周四娘叹了口气,去了灶房做饭。
*
邝州府。
尹老先生年纪大了很少走动,因而最近闲住在家含饴弄孙,得知奉存新登门拜访,他却告诉仆人说自己睡下了,让他明日再来。
尹家幼子尹畔前年中了进士,却没在京中候缺,而是回了家里,整日里陪着父亲下棋吃茶。
奉存新比他小一岁,当初奉家三伯父和自己大哥同在北九省做官,私交甚好,父亲致仕后,奉三伯便将他引荐到父亲名下读书,又正式拜了师,因而他认识。
月前父亲做寿,奉存新还送了家里十几个子侄样式奇巧的桌案灯,受到父亲的夸赞,怎么现在又这样冷着他了?
尹畔不免好奇:“您为何不见他?”
尹老先生下了一子,笑道:“他匆匆赶来,浑身热气沸腾,需要好好休息一夜。”
尹畔似懂非懂点点头,不多追问。
门外的奉存新得知后,有些失望。
第二日一早又到门前候着,半个时辰后却被告知尹老先生和尹畔出门去了,一时不得回来,捎口信让他明日再来。
奉存新一下慌乱不已,以为自己得罪了老师,可回想过往,也就是自己因为家里的事分心落了榜这一件事。
难道是老师对他失望了?
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一整夜都没睡好,第三日更是天不亮就焦急登门,门房打着哈欠请他进了门内等着,天色微微发白后,终于被请到了凉亭里吃茶。
一刻钟后,尹老先生才出现。
“老师。”奉存新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尹老先生落座后,招呼他:“不必多礼,坐吧。”
茶是六安瓜片,散发着茶的清香气,但奉存新不敢端茶,只是坐着。
不过他也不敢真的坐,只是略挨着凳子的边儿,静等着先生说话。
“远志呐,你今年二十五了吧?”尹老先生带着笑容问,态度一如往常的温和儒雅。
远志是他的字,还是拜入尹门名下,尹老先生给起的。
奉存新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乖巧地点点头。
然而尹老先生却并没再问,只是端起茶吃了一口,瓷器碰撞的细碎声在奉存新耳中却显得格外明显。
“老师。”他受不了这种折磨,索性站了起来一拜,“学生此次落榜并非心之所愿,只是临近下场前家中出了点事,这才扰乱分心。若先生是对此有看法,不妨对学生直言,学生定改之,还请老师容许我在您这里继续求学,学生以后再加倍用功,悬梁刺股,三年之后必定榜上有名!”
尹老先生摇摇头:“数考不中者天下数不胜数,这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你不必自责自怨。”
奉存新疑惑:“那老师为何这三日都如此敲打学生?”
尹老先生就微微一笑:“你悟性不错,的确是敲打你。”随即让仆从将东西取来递给了他。
奉存新一瞧,原来是上回托邵堂送来的策论。
他脸上顿时胀的通红。
“有求学上进的心是好事,广交好友也是好事,但让你写诗赋文章是为了磨练你的心智,考察经世致用的治国见解,检验文学才情与功底,若你因一念之差让人替你代笔,我宁可交上来的是并无结尾的文章。”
奉存新顺势打开策论一瞧,通篇都的确是他书写,整整两大页。
只不过最后一页的末尾一段,却是他托了邵堂代写,他对此还心生感激。
当下看完以后却很是怔愣。
他整篇所写都以为求民生计为题眼,所思所写都围绕这点,但最后一段却推翻了前面所写的内容,使这篇策论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隐约自相矛盾,十分违和。
但笔迹却是仿了自己的,因而看不出来一前一后是两人所写。
奉存新忽然想到,那日自己回去没看到妻儿返回书院,谁知邵堂赶来告知的场景。
顿时恼怒。
尹老先生见他反应过来,扶了扶须髯,面上依旧是微微的笑:“远志呐,此时时运不济,不必放在心上,再沉住气,多四处看看,多接触民生,会认识更多的人,了解人性的善恶,以后写文章更有体会。我老了,当下只想在家里含饴弄孙享享清福,偶时出游,再无精力其余,你还是自行去吧,不必在我这守着。”
竟然是委婉的拒绝了他的请求。
奉存新大失所望,然而失望之后,接连的打击让他自然而然将所有的帐一起算在了邵堂的头上。
待他走后,尹畔也到了凉亭陪着吃早饭。
“父亲,虽然您口中说邵学子人品不好,可我瞧他的诗赋却还留着,是着意他了?是不是还要再收个关门弟子?”
尹畔是幼子,和父亲的关系最好,也能说些玩笑,打趣对方。
“我的确欣赏他。”尹老先生笑道,“他人够机敏,又懂得钻营,更难得的是才学不在你当年之下,这样的人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往上走,比奉志远更适合官场周旋。”
尹畔诧异,想续上上回未解的疑惑,有意问,“哦,您居然对他这样着意?”
尹老先生不否认,更是叹了口气:“尹家子弟多,读书上进的却并不多。你二哥就不说了,只止步于举人,你三哥更是只到了秀才,唯独你大哥能一路进了京都在朝为官,现在你又冒出了头——我的学生也多之又多,可却不过是白担了虚名,才学出众的无出身,有出身的却又无真才实学,实在是令人叹矣!”
尹畔听出点意思来,顿时心头一跳 ,“您的意思是想提一提这个邵堂?可我听说今年的乡试他也落榜了。”
“这并非是天灾,而是**。”尹老先生意味深长,“他得罪了人呐,能让他下场已算是不错了。”
尹畔晓得父亲人脉广泛,知晓这点儿内幕不算什么罕事,因而道:“您是正好趁此机会?”
尹老先生就道:“你可别小瞧了他,虽然他得罪了人,可对方也并非是要断了他的命脉,相反,说不定和我想到一处去了。这样的人,若是将来在仕途上做你的前驱,你会比你的大哥走得更顺畅。”
大哥现在是从三品户部侍郎,再往上也就是户部尚书一职了,听父亲的意思,莫非……
尹畔心头猛然跳了起来。
他现在年纪轻,原本中进士后大哥要帮他谋个京官的缺,但父亲却说什么都要他回家,大哥几次来信,父亲都没松口,时间一久,大哥也就不再提。
父亲虽然嘴上说新帝登基新政不稳,他不适合此时入官场熬资历,不过他心里猜到是为了给大哥留时间。
虽有不甘,但依然听从,如今父亲字字句句为自己谋划,这怎叫他心头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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