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后一噎,面色顿青。
“我是三娘的母亲,要如何教导,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李希移开目光,落在神思不属的李零身上。
“三娘大了,朕是外人,但三娘不是……”
到此她便不再说了,起身离开寝宫。
李希走后陶太后怒气未消,一转头见李零神色呆愣,更是怒从心起。
“三娘!你在想什么?”
李零被吓得一震,手中针线骤然坠落。
陶太后见此一慌,上前一把拉过她的手:
“三娘,母亲只有你与四郎了,你要听母亲的话,母亲不会害你!”
李零目光空洞地回望她:
“我知道了,母亲。”
陶太后喃喃续道:
“那李不闻可不是你姐姐,是你我仇敌!你记住了,离她远远的,她只会害了你!”
李零垂着眸木木地点头。这些话她早已听过千百遍,即便自她出生以来与李希不过见过两三面。
见她顺从,陶太后满意了,终于放开她。
另一头,李希回了长明宫迅速召来余诃子与林其安。
“陶太后有问题。”
余诃子扬眉。
“主上的意思是,她迟迟不给钱是有内情?”
李希蹙眉在殿中缓步徘徊。
“确有内情,怕是却并非她有意拖延。让陶佩入女学是陶党意图,而陶党之首是陶太后之父。我原以为这银钱怎也该自她族中、出,但你可知今日她同我怎么说的?”
“……她说,两日后,去陶佩府中取。”
此事却并未触及余诃子敏锐神经:
“陶佩与太后本是一族,这应当也合理?”
李希却固执地道:
“不,这其中必有蹊跷。”她朝余诃子道,“你细细想想,以陶氏的家业竟不能立时拿出区区三千金,此事本就不同寻常。陶太后说起让我遣人去陶佩府中取时神色极其自然,甚是熟练,也甚是可疑。且她的要求是两日后上门,为何要两日后?莫不是连那惯于敛财的陶佩如今也不能凑齐,才仍需两日暂缓?”
听过,余诃子霍然瞪大了双眼。
“你的意思是……”
李希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目光,遂续了一句:
“陶佩贪财之名臭名昭著,可她当真是在为自己敛财吗?”
“等等,”林其安忽上前打断两个女人之间的哑谜,“我怎么听不懂了。陶佩若真是替太后敛财,为何眼下太后似也拿不出现成的银钱呢?”
对此,余诃子与李希相视一笑。
“这便是蹊跷所在。”
若果如她们猜测,陶氏的死期便近了。
“其安,近日盯紧陶佩,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林其安不明所以,但当下领命退下。
“大长公主的耳目如今已多数交于我手,世族内外我会多加探查。”余诃子道。说罢她又想起一事,“吴阿四受宫中教习已结业,可以正经出任少使了。”
想起那壮硕坚毅又不乏急智的女子,李希浅笑道:
“那是甚好。叫停宫刑之后,我打算招募些健壮的女子替代宦者,届时就由她来主事吧。”她起身,“稍后我打算去趟诏狱。那吴氏父子近日就要宣判了,该叫阿四去见上一面。”想来对这往日的主家,阿四应当颇有话可说。
诏狱中,温逊正在主导吴氏父子的最后一次刑讯。
他动起刑来自有百般伎俩,但惯来是不爱见血的。
眼下吴氏二人刚受过鼻中灌醋,肩上锁着一石的重枷。一旁两堆炭火燃着,各自上头支着一口大瓮。(1)
这是他前些年新创的刑,将囚徒置于瓮中炙烤,成效奇佳。
他坐在刑台前,手中握着剿出的吴氏族印,有一搭没一搭地盘弄着。
“再说一次,你父子二人中,谁所供出的私产多,谁便不必入瓮。想清楚了吗?”
二人还如撕心裂肺般咳喘着肺中不得而出的浓醋,胸腔自上而下如被炭火时刻灼烫。
此时见那大瓮在烟气缭绕中逐渐烧得通红,吴殊面上乍生出狰狞的惊恐。他猛地伸、出双臂向台下奋力挣、扎。
“对了……你们眼下说不出话来。”温逊抬手。
宦者便捧着纸笔上前,置于吴殊跟前,那人便如濒死的家禽,扑动着四肢跪上前去,颤动的手却握不起笔,两下之后竟丢了笔,食指一沾,慌忙写起来。
温逊的目光却浅淡地落在一旁的吴济身上,见他正用全然陌生的眼光看着自己自幼看大、寄予厚望的长男。不知他此刻是否后悔,用大半私产换了这样一个男儿的命。
“吴公,”他道,“看来这次当由你享了。”再一抬手,狱卒便上前拎起那已然麻、木的老翁。
恰是这时,外头宦者匆匆跑进来。温逊闻声转头,还未及询问,便见一绛红衣角自石壁后走出。
李希与他四目相对,亦是一怔,却见他瞧见她的一瞬面色蓦然大变。她更是一惊,极少见他慌乱至此。
疑惑间目光一瞥,见那年近七旬的吴济恰巧被拎着四肢掷入一座烧得橙红的大瓮中,落下的片刻皮肉霎时发出被炙烫的“嗞嗞”声,白色的烟雾自瓮中升起,散出炙烫的焦味。
那老翁狰狞地张着口,却仿似已发不出声音。
瓮下他那男儿面上扭曲着死里逃生的喜悦,如癫狂般在地上书写着。
再一抬眼,温逊已转过身去哽着声呼喊道:
“……撤火!”不远处望去他双手紧握成拳,肩头竟不住颤、抖。
李希缓了缓心绪,沉声朝身后吩咐:
“送回囚室,阿四,你一同跟去。余下的暂且退下。”
吴阿四与狱卒们悄悄一探两人的神色,忙听命抬人的抬人,告退的告退。
转瞬间刑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
李希缓步走到他面前,牵起他握紧的拳,耐着心将那深深抠进掌中的指节一个一个打开。
再将自己的纤手填进去。温逊倏然便卸了力,虚虚将她握着,像是生怕伤着她一般。
“无恪……”
她一唤他,他就不再躲避,反望进她的眸中,眼中似是乞求。
他像是盼着她说些什么,又怕她说些什么。
“你以此为乐吗?”
温逊霎时一滞,一颗心似是被这一问于顷刻间撕碎。
“不……怎么可能。”
李希认真回望他的眸中便带上笑。
“那你怕什么?”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道,“你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何须在意任何人眼中评判?”
可他却固执道:
“陛下不是任何人。”
“除你自己之外,都是别人。”见他神色不变,她也不再劝,只道,“况且你这本也是在为我做事,我还不至于那般没良心,反因此看低你。”
但这好似并非温逊想听到的答案,他甚至自己也不知希望听到什么,只觉一股难言的恐惧悬在心口,如鲠在喉。
他总是如此笨拙,最不想她看见的都总是被她撞破。
正愣神间,忽觉侧脸贴上一抹温热,她正轻抚他的面容,眼眸浅浅弯着,柔声道:
“无恪啊无恪,我都这样哄你了,便劳驾君侯赏个面子,开心一点好不好?”
心上猝不及防一软,旁的似乎又都不大要紧了。
他眸中含、着盈盈的月,晶亮着,脸颊轻轻蹭蹭她的掌心。
两人这般含情脉脉了一阵,都不愿自这片刻的柔情中脱身。但李希想着正事,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来。
两人各自一瞬怅然若失。
“我来没有坏你的事吧?”
温逊眨着眼摇头,长睫如蝴蝶颤动的薄翼。
“本已审的差不多了,今日不过顺势分化他们父子二人。”吴济受此大难,想必是会放弃那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男儿,如此,往后要再取吴殊的命也简单了。
若是吴济能自行动手,那更是“大善”。
“辛苦你了。”李希笑吟吟望他,语调里甜丝丝的,不知是否错觉。
正错不开眼地互相望着,外头几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蓦地醒转,偏头望去。
吴阿四在廊道里下拜。
“主上……”
见她眼眶微红神色凝重,李希似有所悟,轻轻一叹。
回程的车马上,吴阿四一言不发。
“我带你来见他,可不是为了让你从他口中求得慰藉。”李希打破沉默。
闻言,吴阿四一愣,就听李希续道:
“你该不是问了他,是不是后悔从前那般对待你们?”
再瞧吴阿四神情她便知说中。
“他是怎么说的?”
“他问我,人会因烹了家禽而愧疚吗?”她说着,面上便又生出愤愤。
吴济受了刑已发不出声音,可他宁愿扯着气声也要刺回去。
此时,李希更抱起手臂讽道:
“那的确是不会,一鸡三吃都不会。”
此话一出,吴阿四震惊地抬眸望她,目光又似不认识她了一般。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李希偏偏头,“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吴阿四似是没听明白,便见李希一叹:
“你是家禽吗?”
吴阿四自然摇头。
“那你气什么?”
吴阿四一顿,忽有一刻灵光乍现。
是啊,吴济辱他们为家禽他们便是了吗?他说的话算什么?他又算什么?
一个离了家世什么也不是的老头子,连他亲男儿都背刺他。
见她似是明白了,李希弯唇一笑,却听她又问道:
“主上,那今日主上带我前来,究竟是为何?”
(1):瓮刑:历史上首创自相似时期的酷吏来俊臣,也是“瓮中捉鳖”的典故由来。在一口大瓮四周布满木炭,点燃后,将犯人投入其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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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陶氏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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