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婴自然知道这是李希怕她独自待着难过,便给她找些事做分分心,嘴上却口是心非道:
“阿由是你的门生,你倒会躲懒,丢给我这老婆子教。”脸上还笑吟吟的。
自李希亲政以来,姚婴便卸下了女学祭酒的名头,由李希自己接了过去。
至于空下的司业,约莫会由李希日后的储君来接手吧。
李希此时笑吟吟道:
“我这不是脱不开身嘛。再者说了,”她坦荡道,“治国理政,祖母是最好的老师,哪是学宫的博士们乃至于我所能及。我这正是老师的私心,为我门生找最好的讲席。”
纪由则拉着姚婴的手,配合地用力点头。
姚婴满心舒畅,摸了摸纪由稚嫩的小脸。
“那阿由就暂且在长乐宫住下。”
看着两人如今的模样,李希心下暗自松了口气。
正逢余诃子自外头走进来,附到李希耳边低语。姚婴见此只是淡淡一瞥:
“皇帝有事便去忙吧,我有阿由了,不需要你。快去,少在这儿碍眼。”
李希便嘿嘿一笑,依言退下。
长乐宫外,余诃子跟随在御辇之侧,继续向李希禀报:
“朱颐的案子判了。御史历时一月,查得他在大司农任内贪墨之数超三十万银。昨夜堪堪宣判,御史本要来禀主上下旨处置,不料当夜他便在诏狱中撞柱自戕而亡。”
李希闻言面上生出些怒意。
“晁则是干什么吃的?贪墨之案最重防备囚犯自戕,这都能让他得手!如今可好,他越是自尽便越证明其背后还有事可查,但那朱颐族中上下除了他,便只留一个心智不全的独子,这要咱们往后找谁去问?”
“……主上,这怕也不全怪晁则,”余诃子迟疑道,“御史底下不设监牢,朱颐这等重犯又是关押在诏狱。而诏狱是廷尉的地盘,和晁则不是一条心……”
李希一噎。
“行……”绕老绕去说白了便是绕到温逊头上,那家伙和她也不是一条心。
朱颐能自尽,多半就是他放水。
李希按了按眉心。
“朱颐那边能查抄出来多少财物?可万万不能进了内帑……也不能进少府!”
余诃子对此也分外苦恼。
“可毕竟是明路里抄的钱,除了这两处,放别处都不好办。柏怀如今虽接任了大司农,但毕竟资历尚浅,仅凭主上扶持并不足以服众。”
“那便这样,”李希想了想,敲敲御辇的扶手,“给柏怀新设一个布库,就说是专放些周流的国财,以备快进快出,再让林其安调一队羽林卫去协助他看管。”
余诃子扬眉:
“太皇太后可会对此有异?”毕竟内帑的权力她还握着硬是不肯放给李希。
“就说是临时设立,留个数月便撤去就是。到那时咱们该办的应当也办得差不多了。”
余诃子会意。
“佟初到了吗?”李希问道。
“到了,已在章德殿候着了。她瞧着有些不安。”
以往李希召见佟初都是连带郑言一起,今日还是头一次单独召见她一人。
李希轻叹:
“等她听过便知为何今日只见她了。”
佟初听过果然便明白了,立时自坐榻上起身,提起裙裾跪到李希面前,重重叩首。
低垂的面上双眸泛红。
“臣领命!定不负陛下所托!”
“你可想好了。此事你若接下,女学便须放下,你这司业的官身,也不再有。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只得再度以寻常妇人身份行走。而学宫那边,朕会命郑有玱接替你的位置。”
佟初明白她的意思,但只是再度叩首。
“收买世家田地只是第一步,陛下既动此心,便必然不会止步于此。臣得陛下信重,能担得这均田之计的先行者,死亦无憾。官身在否,何及此事重要!”
“不只是官身的问题……”余诃子在一旁意味深长道。
佟初进入女学成为司业,本是当初明党用支持女学换来的位置。所以她的位置不仅代表她自己,更是学宫之中寒门与世家的重要平衡。若她走下此位,而郑言代替,加上近来陶佩也入了学宫,寒门明党在学宫中会进一步式微。
如今一切瞧上去都只是女学中的内部争斗,但待到下一回科考,一切便不好说了。学宫的任何一个位置都有可能变成实实在在的权力官身。
佟初闻言却是莞尔一笑。
“如若是半年之前,我或许确会担忧寒门的处境,但如今却不会了。”
李希意外道:
“为何?”
“因为陛下方才说了,接替臣的会是有玱。旁的世家中人我不知,但有玱是臣生平仅见的仁善澄明,且她不仅有仁善澄明之心,更有匡扶济世之能。臣与她共事这许多时日早已不分彼此,学宫在她手中,臣很放心。在她手中,学宫只会越来越接近我们设想的——一片澄澈的传道净土。”
她顿了顿,又续道:
“有玱如是,陛下也如是……”
李希一愣。佟初看她一直都是一副看“虏隶主”的神情,怎么眼下这意思竟是要夸夸她?
她立时挺直脊背,有些别扭道:
“朕怎么了?”
佟初必然是没有错过她的小动作的,霎时便将本来的话收回了一半。
“陛下既已有心整顿世家,又岂会任由世家在学宫做大。对此,臣也很放心。”然后便满意地看着李希面上的期待垮下来。
还不大高兴地黑着脸道:
“一个两个的,都当朕事事居心叵测。”
佟初抬眉:
“另一个是谁?”
另一个这便走了进来。佟初顺着李希的郁郁的目光看过去,正落在刚跨过门槛的吴阿四身上。
吴阿四一抬眼便见满屋子人都望着她,动作一滞。
“我做错什么了?”
她们收回目光。
“阿四,”李希招她上前给她介绍道,“这是如今的女学司业佟初佟伯元。阿四是朕的长使,这段时日收田之事是她配合小盒子处置。余侍中还有旁的事宜,往后田地之事便交予你二人。”
两人领命。
佟初临去时李希将她叫住。
“你回去先与有玱好好说说,朕知你二人如今情同知己,她必会更希望从你口中先听到解释。朕晚间再下旨。”
佟初立时领了皇帝这份体贴。
离宫时佟初面上虽冷淡,实则藏着满心欢喜。她出身寒门,借了些运势得以在明哲门下就读。受师长教诲的那几年令她生出了心志,藏了一个平天下之不平,安天下之不安的大志。
可身为女子,世间对她的唯一期待便是相夫教子,何从得以施展?她亲眼看着夫婿冯威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三辅。说她与有荣焉吗?或许是有的。
但比起与有荣焉,她更深藏了忌恨,忌恨他仅仅只是生成了男子便能拥有她所有梦寐以求的机会。须知他们还在书院时,他从未有一次岁考在她之上。
好在她等来了女帝的时代,一个心无贵贱之分的女帝。
……虽然心有利益。
无防,小毛病罢了。
眼下她最棘手的可不是女帝的小毛病,而是郑言该怎么哄。
想着这一层,她心里的欢喜都减半。
学宫前,郑言正揣着手左右踱步。听到响动望来,见佟初全须全尾地走近便当下松了口气。
“陛下说了什么?”郑言迎上前问道。
佟初便拖着她进了校舍,合上门。
她以拳抵唇,垂眸思索了半晌不知如何开口。见她如此,郑言霎时又紧张起来。
“到底怎么了?”
佟初皱着眉,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
“陛下今日会下旨将我撤职……”
顿时便见郑言脸色大变,佟初忙补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陛下只是对我有别的安排。”
“是什么安排?”这话本不是郑言会问的。放在对面站着任何旁的人,她都定会守好边界,对方不主动说的便不问。这是她身为世家贵女自幼的教养。
但佟初是不同的。她对她的担忧促使她必须知道。
好在佟初也并未觉得她这样问有不对,只是一时不太敢答。只能在郑言迫人的目光中嗫嚅着道:
“官家近来在收拢田地……”
这事郑言自然有听闻。虽还未曾波及她自家,但世家之间多有提起,因逃虏动、乱,外加官家收紧虏隶贩卖之事,许多世家耕地有荒废之势。已有些人支持不住在出售。
佟初提起此事时,她初时还没领会过来,转瞬才恍然。
“你这意思是……”
佟初便阖眸颔首。
郑言见此愣愣地道:
“那你就这般告诉我此事,无防吗?”
这下轮到佟初一滞,她不曾料到郑言听闻的第一反应会是如此,竟然是担忧她因为告诉了她而招惹麻烦。一时间她心里一阵涩然,又是一阵羞愧。
“无防的。是官家让我先告诉你。”她望着郑言又是松一口气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有玱,你……不气我吗?”
郑言不解其意。
“我气你做什么?”随即又自以为了悟道,“我还是有些气的。你就这样放下学宫不管了?”
这倒也是让佟初心虚了一阵。
“……官家说,会让你替上司业。”她又定神道,“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你知道的。”
郑言想了想,总算转过弯来,竟瞧着佟初有些无奈地笑出声来。
“你我二人,一个出身世家,一个出自寒门,这又不是什么刚知道的新鲜事。官家欣赏你,愿意用你,你便去。咱们女子能有这样的机会不容易。”
她说着,目光落在不远处半开的窗外,有几名女童正嬉笑打闹着跑过。
“你看这些孩子们,当初一派端着世家做派,一派拿着寒门清高,可如今若非刻意提起,有谁还日日记着各自是哪家哪户里走出来的?若是哪个突然提起,还要被骂没有眼力见呢。”
学宫如今名义上仍只招收世家宗亲之女,但因着寒门讲席众多,时常将家中女儿带来。这些女儿多数才思敏捷、肖似其母,久而久之竟也借着对课业的超前领悟与“贵女”们打成一片。
郑言回头温然一笑,眼中泛着璨璨金华。
“兴许有一日,世间就都如她们一般了呢?我猜想,这也是官家起初将你我安置于此的本心。”
佟初倒不认为李希起初是这样想,郑言根本不知当初李希与明党之间的交易。但眼下她也乐得郑言这样认为。
“你这心愿可万万不能叫你族人听到。”佟初幽幽、道。
世家与寒门之分,得利的是世家。他们巴不得二者永远分得明明白白,也只有郑言这样的人,才能超脱其外。
郑言却皱眉:
“你倒莫要说我。官家将如此重任交托于你自然是好,可你家中又如何交代?”
佟初一怔,垂眸,沉默了良久方道:
“我打算同他提和离。若实在不行,他休了我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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