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第一次到这西川的军营。
下了马车,乐之环顾四周,军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这一方天地不同于她曾见过的任何地方,没有雕梁画栋的华美宫殿,只有金铁交击、黄尘漫天的刚烈之气。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王凌竟然在门口等候。南疆守将王谭之女,巾帼不让须眉。她身着深蓝色骑装,腰佩一柄横刀,立在风中,眉目凌厉。南疆与邻国接壤,但因山峰阻隔,易守难攻,战事远不如西川激烈。如今太平之时,她暂居西川,与西川军情谊深厚,曾随军驰援,也算得上半个西川人。乐之当即了然,秦川带着他多有不便。
午后日正。
乐之行至西营校场,远远便听见少年们的呼喝声,与马蹄在地上击出的脆响交织在一起,像一段凌乱却有力的鼓点。
她脚步微顿,看到场地中央尘土飞扬。
十数匹军马飞掠而过,背上皆是少年将士,衣甲未着整,却精神抖擞。有人单手控缰,侧身搭弓,箭矢呼啸而出,正中远处彩靶红心;有人干脆双腿夹马,在马背上半跪着换箭,姿势利落如风中猎鹰。
天上真有猎隼盘旋,贴着人影俯冲而下,随即又猛然拔高。
少年锦时——融于天地的意气风发。
比试结束,尘土渐息。
一名少年举臂发啸,猎隼在空中盘旋两圈后俯冲而下,翅羽收拢,稳稳落在他臂上。
“想摸摸吗?” 王凌问道。
“不会随意咬人的。” 少年的官话不是很标准。
那少年肤色微黝,轮廓凌厉,浓眉大眼,笑起来像雪线下的山泉,干净,澄澈,不带一点杂质。
她绕着那猎隼转了两圈,在那羽翼边缘轻轻一戳,猎隼立在臂上不动,眼神锐利与他主人倒是全然不同,却也没有飞走,甚是有趣。
乐之在校场与少年们一起待了好一阵,还吃了少年们分享的牛肉干,直至下午才前往右厢营地,观看床弩实战演习。
此处地势开阔,占地五十余亩,是全军最核心的远程兵械训练场。
北侧土垒筑起高墙,高逾两丈,厚约五尺,宛如铜壁铁堤。南侧床子弩发射台横列而立,间距三十步,阵列严整。三弓床弩,以三弓联动,绞盘传力,集中爆发。《武经总要》记载其“一箭贯三人,人马俱碎。”
城楼上,军号阵阵,旗语翻飞。数十名甲士各司其位,或调绳控弦,或察风定距。一名指挥将领立于高台,手执朱红令旗,一挥而下。
“轰”
弩箭裹着刺耳风啸声破空而去,径直命中百步之外的披甲靶人。稻草炸裂,木屑四溅,残肢飞洒,宛若实战。
虽然隔着围栏,乐之仍本能退了一步,脊背轻绷,胸口震动,耳畔尚残留着弦音的余震,空气中浮着一层焦木的味道。
紧接着,又一箭疾射而出,弩箭虽也贯穿木靶,但是却有些偏离,箭簇深深嵌入岩石,尘屑飞腾。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目睹大型床弩的训练,昔日书卷中的传动机理、力臂计算,此刻好似自纸上跃入现实。
然而训练刚歇,却听得场中传来杂乱呼喝。
乐之瞧见几名兵卒已被拖拽至场中,一位健壮的军士持鞭而至,厉声喝斥。兵卒跪伏在地,背影颤抖,似是被当众责罚。乐之有些疑惑地望向王凌,王凌却只是轻轻摇头,语声极低:“……射偏了。”
乐之心头微震,那一箭也许并非的操作失误。
她未能看清每一道弩矢的轨迹,但若发射瞬间受力不均,便极易偏航。当年顺昌之战,便因床弩弦槽偏移,三箭皆失,错失战机,痛失良机。
她快步走近弩机台。
秦川正立于一旁,神情冷峻,眉目锋利如刀,声色俱厉,周身都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和肃杀,与以往完全不同。即便她曾见过秦川发怒,也从未见他如今这般,冷得几近冰霜。
乐之想上前扶那倒地小兵,被秦川一把拉住。
“属下请罚。”校尉跪地请罪,声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迟疑。
乐之虽不谙军务,却也知晓,弩机营本不归秦川统领,而是他表兄武承渊所辖。秦川所带的是冲锋营与骑兵营,主攻快速突击,素来与弩阵配合密切。可眼下情形,弩营将卒在他面前尽数伏低,那种毫不迟疑的听令模样,已然不是靠军阶压人。
她这才真正意识到——哪怕不是主将之位,秦川在军中的威望,也早已深入骨血。那份压阵之势,带着冰霜与铁意,让她一瞬间感到陌生,却也……无法移开目光。
待到秦川处理完一应军令,她原本想抬手拽住他衣袖,指尖轻轻动了一寸,终还是默默垂下。
“我……能看看吗?”她试探着问。
秦川未言语,却侧身让出一线。
弦不正则力斜,力斜则道歪。她此前猜测箭体离槽之初,便受侧向剪力扰动,前端先摆,尾部随之旋转,遂成偏航之态。她走近床弩,眉心微蹙,右侧弦槽对中未见偏差。
她顿生疑惑,难道方才推测有误?
她蹲身检查,一寸寸摸索弩身结构,指腹忽然触到一处轻微凸起。定睛一看,只见右侧一颗铜螺纹露出,未拧紧,恰在三弓尾部连接之处。若此螺松动,发射的瞬间这槽体便会震颤,联动失衡,三弓不协,中心力轴转偏。
因而,箭体一离弦,箭头晃动、尾部旋甩,便会射偏。
始差一分,终失十步。
……
将军府前,马车停驻。
“就这?就想讨讨好我?” 乐之抱着胳膊道。
秦川眉梢微挑,嘴角噙着笑意:“那夫人有何要求,小人惟命是从。”
“我说什么,你便言听计从?”乐之有几分狐疑与试探。
他们今日在尘土里折腾了一整天,在小院沐浴解乏,简单用过晚饭后,乐之换上了松软的衣服,头发随意绾着,脚步轻快地往秦川的卧房去。
乐之疑惑道:“当真,说什么便做什么?”
秦川摊开手,摆出了一副任君处置的姿态,倒是难得。
乐之眼睛一亮,她拽着秦川的手臂,想把他往床榻边拉,像那小话本里一样,帅气地把俊俏郎君摔到床榻上,可是…
哎?怎么这么难摔?
乐之索性双手一起用力,把秦川推倒在床榻上。这次秦川倒是配合地顺势后倒,懒洋洋地撑在床上。
“跪好。”
乐之语气严厉,说完脸颊微微有些热,遂轻轻咳嗽以作掩饰,强装镇定。乐之看到秦川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惊讶,但随即竟真的在床榻中间缓缓跪好,姿态端正,只是这神色可不太像听话乖顺的样子。
乐之也是微微一怔,竟然真的照做了?
自己反倒是有些害羞起来,但绝不退缩。乐之觉得此时自己心跳有些快,但是根本来不及思考,秦川以身做饵到底在钓些什么。
她必须一鼓作气。
“转过身,面对床尾。”
秦川宽阔的肩背微微一动,外袍松松垮垮地披着,长发半散,随意垂落。空气中还留有沐浴后未散尽的湿意,与秦川身上那熟悉而干净的气息交织一处。她学着秦川曾经对她做的那样,握住他的手腕,动作略显生疏地抬高,固定在床柱上。
掠过秦川的皮肤时,那温热带着某种令人心跳的触感。
乐之不敢低头看秦川的神色,她只能专注于给绳子打结。而秦川低垂着的侧脸上,唇角微勾,他没有出声,任她摆布。
绑另一只手时,乐之整个人挤进了靠墙的那一小片空间。距离太近了,她甚至能听见秦川平稳的呼吸,隐隐的热气拂过她的面颊。床褥下微微凹陷的弹性,还有衣料之间摩擦时细微的窸窣声,都格外清晰。
这屋子忽然好像比她自己住的院子更暖了些。
秦川全程配合,甚至没有丝毫挣扎,乖顺得不可思议。
终于打好最后一个结,乐之一刻也不敢多停留,回到床边。
此刻的秦川,双手被分别绑在床柱两端,外袍半开,露出清晰的锁骨与肩线,发丝贴着湿润的颈窝,眉眼低垂,安静得让人心悸。
乐之吸了口气,佯装强势地走过去,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好好反省。”
然后,乐之转身去了外屋喝茶,吃点心。
她并没有听到,在她走后秦川的轻笑声。
——小姑娘,还挺记仇。
没过多久,秦川便听到了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看到乐之手里竟然拿着一只小木条。
“秦川,你对我那么坏……” 乐之拿着小木条在他身上戳了戳。
秦川没有抬头,目光低垂。
因为,他实在是需要低头,来掩饰嘴角绷不住的笑意。
乐之顿时不满,竟然还这般强硬。随即拿着小木条,在他腰腹处狠狠地戳,在他肩背处狠狠地打。不停地嘟囔着他的“罪状”,一条一条清算。
她一边数落,一边继续用木条在秦川身上戳戳点点,然而过了许久,秦川竟仍旧没有半点反应。她有些纳闷,她微微俯身,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却赫然发现秦川皱着眉头,唇角微抿,似乎隐忍着什么痛苦,额角甚至微微渗出一丝汗意。
乐之的心蓦地揪紧,焦急地轻声问道:“秦川,你……是不是有伤?”说着,她急忙伸手去查看他的腰腹。
然而,就在她侧身探手的瞬间,秦川猛然出手。
顷刻间,形势逆转!
乐之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擒住,双手被秦川顺势一扣,猛地背到了身后,同时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拉入怀中。她此时背对着秦川,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听到秦川低沉而愉悦的笑声。
“怎的还是这般好骗?”
哎?乐之此时并没有动作,她还沉浸在巨大的不可思议中。
她突然感觉到微热的气息逐渐靠近。
“谁教你的?嗯?学的女训女德呢?”
耳旁的声音沉稳而温柔,虽是责备的话语,但并无苛责之意,偏生透着一股让人心跳加快的危险气息。
乐之此刻双手都被制在背后,身前又有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紧环着,整个人几乎被牢牢地锁在怀抱中。
“秦川!放开!”
乐之正要继续挣扎,忽然,她整个人被秦川猛地一推,直接俯身倒下,双手仍被秦川紧扣在背后,完全动弹不得。
随后,这混蛋,竟然……?
***
乐之怔住,瞬间炸毛,怒吼:“秦川!”
“我说过,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转圈。”
他的手法极快,轻轻松松便用刚才的床幔带子,将乐之的双手捆得结结实实。
乐之委屈道: “秦川,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秦川揶揄道: “不喜欢吗?”
“唔…?”
乐之愣了一瞬,茫然地抬头,还未及思考,便感觉整个人被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榻中央。
下一刻,一张厚实的被子罩下,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被包裹的蚕蛹,只露出一个脑袋。
秦川看着自己包出来的成果,好似很满意,随即站起身,拉好床幔,将她彻底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秦川安抚道:“早些歇息。”
乐之气愤道:“你给我解开啊!”
乐之震惊地挣扎了一下,然而这厚实的被子严丝合缝地裹着她,根本没有挣脱的余地。
“自己解决。”
乐之震惊地听着秦川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然而不管她怎么喊,那个混蛋都丝毫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都还没办法接受这一连串的意外。
等了好一阵才发现,这个混蛋竟然真的把她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了!
她狠狠地把能想到的坏话全骂了一遍,咬牙切齿地折腾了一阵,好在这结法并不算复杂,经历了一番挣扎后,她终于自己解开了束缚。
……
而此刻,书房内,一片沉寂,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投射进来,在地面洒下冷冷的光辉,塌前还有几个滚落的酒瓶。
榻上,秦川半倚着,微微垂首,身形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他的衣襟散开,仿佛不耐束缚,露出大片胸膛。
屋内无灯,连火盆也未燃起,寒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
秦川体内的燥热已经逐渐平息,而那股悲凉却在心头缓缓升腾,如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将他吞没。
他没有办法告诉她,他的计划背后,不止牵扯了她,还有她的亲人。
他惧怕有一日,她得知真相时的眼神,他更惧怕,那些枉死战场的兄弟,不曾瞑目的双眼。
屋外,站在窗外的安信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神色肃穆,未发一言。
他看见秦川眼角划过的泪珠,随即落在衣襟上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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