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索性起了身。她推开窗扇一角，让月光洒进来，但随之而入的，还有冬夜的寒风，裹着淡淡霜气，透骨清冷。
她披了两层衣裳，仍觉冷，便蜷着身子坐到矮几前，从桌下摸出早先藏着的纸卷，一摞一摞地摊开，一笔一笔地描着先前画好的齿轮联动、木制外壳。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琢磨这些能卖钱的小玩意，已经和张木林试做过几样。今日她又想到一个新点子——类似机关盒的装置，可以藏糖果。
她确实想多赚些银子。
她信得过青黛的本事，只是那次赔本事件后，她能不能扛下这笔账，对上那奸商房东的利润线，仍未可知。而她自己，也一直惦记着想替小莲花赎身。
笔尖在纸上划得细细碎碎，不知不觉，她画出的“糖果机关盒”便越画越复杂。
她像着了魔似的，手中笔不停，竟无意识地勾出那座仓库的轮廓。
若是要在深山设库，避人耳目，首当以地势伏藏为主。外部断岩为障，内部三井通风、两道通火孔，中央设卸压穹顶……她脑中跳出数种式样，手下越画越快。
直至某一笔落下，她忽然顿住。
那并非只是个“烟花作坊”，那是火药藏所，是炼器之地。一处真正的军械库。
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乐之有些气恼的摇头，甚至隔空抓了抓空气，仿佛要把那图纸从脑子里拽出去。
……
这日下值后，乐之没有回府，径直去了思雅的小院。
院里柴火烧得旺，火光跃动，将屋内映得暖洋洋的。空气里弥漫着柴薪燃烧后的淡淡木香，偶尔伴着几声噼啪的脆响。屋子不算大，家具也不多，但每一件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桌上铺了一块粗布，布上的木盒子摊开，里头摆满了精巧的木质玩意儿，颜色温润，边角打磨得光滑圆润，每一件都透着心思。
桌前站着三个孩子，最高的男孩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灰棉袄，袖口磨得发白，露出些许棉絮。尽管穿得简陋，六子的背却挺得笔直，眼神倔强，不肯露出半分寒酸的模样，正是六子。
站在他身旁的是妹妹七月，小小的身量裹在一件水红色的棉袄里，棉袄料子柔软厚实，显然是哥哥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的钱才舍得给她添置的。
最小的则是张木林的儿子，才三岁，身上穿着件深蓝色的棉袄，缝补得极为细致，袖口和衣摆处都绣着简单的针脚，显然是被人细心照料。
“六子，喜欢哪个？”乐之微笑着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
六子双手背在身后，小脸倔强地绷着，嘴角微撅，一副不屑的模样。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一架精巧的迷你诸葛弩。那弩机小巧却精致，连绳索与齿轮都按比例还原，甚至真能填入细小的木矢。
“这玩意儿，太幼稚。我就算赤手空拳也能打赢，用这种东西，没出息。”
嘴硬归嘴硬，目光却片刻未移。乐之唇角含笑，正欲开口，七月却轻轻扯了扯六子的袖子，声音软软糯糯的。
“哥哥，那只兔子好可爱……”
那兔子以榆木雕成，圆滚滚的身子像个蓄势待发的小团子，双耳竖起，黑曜石嵌成的眼睛仿佛滴溜溜地转着，带着几分灵动。
乐之看着七月乖巧的模样，顺手揽过她，抱在怀里，将那只小兔子递到她怀里。
“喜欢吗？特意给你做的。”
七月捧着兔子，眼中满是欢喜，像捧着一件世间至宝，脸颊红扑扑的，微微低下头，有些羞涩地依偎在乐之怀里。
而另一边，张木林三岁的小儿子却早已移不开视线。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一个翻滚不休的十二生肖木俑上。木俑以巧妙机关驱动，轮番做着翻滚的动作，木质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给！”乐之将木俑轻轻推到小家伙面前，张木林的小儿子咧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小手笨拙地拍打着木俑，满脸欣喜。
张木林此时坐在角落里，温柔地看着儿子。小家伙母亲生他后便离世，这些年是他自己一个人带娃，又要当差养家，又要当妈养娃，总觉得不够细心亏欠儿子良多
桌上还剩下几件小物件，乐之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唉，这些没人瞧得上吗？”
卢储闻言立刻抄起桌上的机关木鸟，轻轻一按，木鸟扑腾着翅膀飞向半空， “妙极！这鸟儿飞得可真利索。”
李清源则挑了一只机关木盒，指尖灵活地推动盒盖，一扣一拉，层层齿轮转动，缓缓显出一朵盛开的莲花，栩栩如生。 “木林这手艺，比街上的匠人还精巧。乐之，你这心思，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乐之眼底带笑，感激地看着两个小伙伴捧场。
一些时日前，乐之便与卢储说过这番计划。
她虽然精于设计，但是这木工的手艺，着实难为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思来想去，她还是找到张木林商议。匠人们的俸禄微薄，张木林希望给儿子更好的生活，乐之也希望帮青黛的铺子做好财务后盾，若是赚得多些，便还能分小莲花一些。
于是，她设计，张木林带着几个伙计实践，手把手地打磨出这些精巧的玩意儿。
思雅的小院则成了他们的大本营。乐之执意要付租金，思雅再三推脱，可终究拗不过她的坚持。卢储负责销路信息，思雅则跟着青黛学习管账。至于销售，自然落在了黄钿和六子的身上。
乐之扫了一眼桌上那些细致的木工制品，再缓缓将视线落在六子身上。
“六子，我们有一项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她语气轻柔，眼中却透着几分认真。
六子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
“你聪明机灵，这活计再合适不过了。咱们这些玩意儿，要是想卖得好，就靠你四处打听，把消息传出去。”
乐之轻描淡写地说道，语气里却透着一股期待。
“只要卖得好，赚了钱，不仅能给妹妹买糖吃，还能买新裙子。”她话音微顿，目光在七月身上柔和了几分。
“你再请黄钿姐姐吃饭，让她教你几手功夫，可别再被那街溜子打得鼻青脸肿了。”
“那是他们以多欺少，单挑我不会输。” 六子立刻涨红了脸，嘴硬反驳，耳尖却不争气地染上几分红。
话虽如此，六子的小手却悄悄攥紧，指甲抵在掌心。他知晓，这屋子里的人有多暖，就像这正旺的炭火
“哼，你就瞧好吧！” 他嘴上仍旧不服气，却在下一刻用力点了点头
……
此时，周明远府邸，后院偏廊深处。
密室外夜风微响，门扉紧闭。屋内灯火极静，秦川坐在方桌旁，手中翻着一卷新绘的制式图，神情冷静，目光沉敛如深井。
那是一张极新的图纸，却被他翻过无数遍。
“那边我们已经密切监控，”安信立于他侧，低声说道，“他们无论调换军械、篡改章簿、伪造材料……凡有动静，皆在掌握。”
秦川没有抬眼，只是微微点头。
“人也已经妥置好了，你放心。”周明远开口，“不论御史台是否查出真相，我们都会确保局势万无一失。”
他说着，将几枚小纸卷递了过去，“安荣的密折。来人出身、履历、过往调任痕迹，全都查清了。”
秦川将纸卷一一接过，未细看，便搁在桌边。他转而自怀中取出另一封信，封口未印私章，只在角落以淡墨标记了一道兵符样式。
“这一封，”他递给乐涛，“送至武承渊手中。”
他语气平淡如水：“若局面失控，表兄可当庭递交。”
屋内一时无话，只听灯芯微微爆裂，映出他眉骨间隐隐青影。
安信站了片刻，终还是忍不住道：“那……要不要提前与夫人透个信儿？”
话音落下，屋中一瞬静寂。
秦川看着案上的图纸，半晌未语，指腹在那弩机绞盘处轻轻一顿。
良久，他才轻声道：“不必。”
“我不想影响她的选择。”
他从未打算让乐之破局，她是她自己，不是谁的附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一切——她若成，那是她自己的胜局；她若失了手，那一切后果，便由他来担着。
他只盼，她心爱的小姑娘，走她想走之路，做她热爱之事。
不困于礼教，不陷于权谋，不为谁低头，不因谁退后。
他甘愿退在她身后，为她扫尽尘埃，护她从容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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