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办公室。
感应门向两侧拉开，鬓角苍白的老人双手背在身后，肩膀上搭着一只红眼睛的小白鸽，悠哉自在地走进办公室。
“哎呀~八百年也没请我这老太太喝一次茶，我都快要忘记校长室的路了。”
背靠着办公椅的厄斯转过身，眉眼挂着几分倦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面向空中大屏幕上的参会人员们匆匆总结了几句，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这场临时的线上会议。
“年轻人就是忙啊，忙点儿好，至少比我这无所事事的老太太强。”
白鸽配合地叫了两声，扑棱起翅膀，用鸟喙啄了啄羽翼。
厄斯面无表情地听完白无知的阴阳怪气，将桌面堆成小山的各色文件扔在一边的置物箱里，长吁一口气，重重靠回椅背上。
“无知院长──您应该已经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短短几小时内，矩阵内已经有不少学生完成了考核，当他们刚传送出来看见围得水泄不通的武装部队时，一个个差点儿把下巴惊掉。
这也不能怪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毕竟除了恐怖袭击这种级别之外，还真没见过哪种情况需要直接出动这么多人马的。
各种小型无人机、精锐机械士兵、重装机甲、高精度武器等等应有尽有。
虽然这些学生并没有直接受到反叛者的影响，但为了给大众留下一个认真负责的好印象，在上次紧急会议结束后，厄斯迅速下达了一张校内紧急令──所有考核生都必须在三天内前往白鸟院，进行精神值等相关检查。
“哎呀呀……”只听老人一声长叹，从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把玉米粒，细心喂食给肩上的小白鸽，幽幽说道：
“本来咱白鸟院的经费就和其他几个院差了一大截，这次考核的学生至少也有上千人，你说说这设备维护、日常运营、药品与耗材哪个不需要钱呢？”
“……”
厄斯交叉着十指，也算是听懂了这老太太的话外之意，不就是摆明了朝校方要钱吗？
把白无知叫来办公室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个老太婆一定会狮子大开口，果然不出所料。
这件事对白鸟院来说确实是个“大工程”，奈何事态紧急，有无数只眼睛正在死死盯着校董会，但凡出一丁点差错，整个克里斯都会沦为外界的笑柄。
厄斯当下也很难再去找出其他更好能够挽回学校口碑的方法，但面前的老家伙又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
摩挲着手中的钢笔，她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而是开始打迂回战术。
厄斯转着椅子静静沉思，突然打了个响指，佯作恍然大悟，“嘶……对了，瞧我这脑子，上个月有位来自白珥星的富商表示想要为克里斯捐赠两栋实验楼，据说还有要建立奖学金的打算。”
不出她所料，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听完这话后，顿时亮成明晃晃的灯泡，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厄斯直接无情打断。
“但是──”话锋忽然一转，“您也明白现在的舆论情况，克里斯的口碑正在摇摇欲坠。”
女人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十指紧扣，镜片后的眸子隐藏着难以觉察的精明。
“关于捐赠方面的相关事宜，那边表现得相当犹豫，对方已经很多天没有正式回复我的邮件了，合同签署更是遥遥无期啊……”厄斯一边摇着头，一边无奈地摊了摊手。
她在逼她做选择，要么接受这点儿吝啬的甜头，要么竹篮打水一场空。
办公室里看上去安静无比，实则暗流涌动。
白鸽来回扑腾了几下翅膀，发出呼哧呼哧的动静。
左右两侧的红眼珠只有豆子般大，羽翼干净柔亮，可见主人对其的悉心爱护。
它像小鸡啄米似的将老人手里的玉米吃了个干净。
白无知盯着办公桌对面的厄斯看了半晌，忽然，她拍了拍手中的碎屑，露出一道和煦的笑颜。
“老话说得好，救死扶伤，天经地义，咱怎么忍心对孩子们不管不顾呢，你说是不是？”
配上那苍老又年迈的声线，倒真叫人觉得几分医者仁心。
厄斯也跟着笑了笑，只不过那笑里确实掺杂了太多水分，“当然。看来我们达成了一致。”
窗外有一队鸟群飞越而过，叫声嘹亮，穿透玻璃传入她们的耳中。
白鸽躁动地挥了挥羽翼，两只爪子紧紧抓住白色大褂。
白无知将它拿下来放进手心里，轻轻捋顺那脑门上的几缕杂毛。
“没别的事咱可要继续遛鸟去了，这小东西最近肠胃可不太好，到时候弄脏了你这高贵的办公室，咱就算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呀~”
听见她揶揄的话语，眉毛不经意地紧蹙起来，厄斯看着那只不安分的鸽子，欲言又止。
“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说着，厄斯捞起一个特殊颜色的文件夹，沿着标签打开，摆放在白无知的眼前。
白无知探出身子，轻飘飘地扫了眼内容，声音里的客套直接消失殆尽，“呦——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彩色的两寸照片率先入目，是个一眼看上去有些寡淡的小姑娘。
白无知对这张脸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是眼熟。
这不就是那个被Dr.X称作“扫把星”的新学生吗？
似乎最近发生的不少事情都与她有所关联，不过“扫把星”终归还是有些难听了，白无知暂且把她归类为“麻烦缠身的学生”。
嬴、欢。
白无知盯着那个并不常见的东方姓氏，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另一个名字。
其实白无知第一次见到她就冒出了这种疑惑。
就在上个月，白鸟院的观察室里，他们一众人马都亲眼目睹了嬴欢的精神暴动，白无知当时也在场。
透过红光，她看着病床上挣扎躁动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将她与那个女人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她们……实在太相似了，无论是神态、样貌，还是那沉默的性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人的脸色鲜少会如此严肃，看着照片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无比慎重地问了出来。
“她和嬴毓……”
两个女人对视了几秒钟。
厄斯的眼神落在空处，几根手指互相碰撞，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她就是嬴毓唯一的孩子。”
“呵……真是造化弄人。”
白无知倒吸了一口冷气，并没有再接着问下去，更准确地来说，她们谁也不想去提起那个死去已久的人。
她拿出口袋边挂着的老花镜，找了个光线好的位置，一边浏览简历后面附上的评估报告，一边忍不住皱眉摇头。
这些都是Dr.X那条特制项链记录下来的独家数据，几乎囊括了嬴欢在C-012执行任务时精神值所发生的所有变化。
“她的精神熵一直在高速增加。”
有些数值已经超出了白无知的认知，越往下看越令人觉得惊悚，她活了快百年也没见过这种程度的「失序症」。
失序症是一种近年来才被广泛认可的精神障碍症，其主要表现为高强度高频率的认知失序，以及产生一系列神经衰弱、反社会行为、自我伤害、人格解离等症状。
由于大脑长期处于超负荷运行状态，患者的精神值通常严重偏低，而精神熵则一路升高。
像嬴欢这种便是典型的失序症。另外，被关押在管理局里的那些反叛者们几乎都曾被确诊过此类病症。
“啧啧……不妙，真是不妙啊……”老太太小声嘟哝，不由得摆正自己的老花镜。
嬴欢的实时精神值评估所得评分是F级，相当于整个情绪处理系统都处在崩溃边缘，就像一颗无法确定的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爆发。
事态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呢，如果现在就将这份评估结果上传至联网数据库的话，那么下一秒危机管理局的人就会带着紧急逮捕令，全副武装地直接闯入克里斯的大门。
这么说可一点都不夸张，毕竟谁还不知道那个劳什子的危机管理局是著名的“宁错杀百人，不放过一人”呢。
当然，白无知还不知道的是，她这句吐槽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应验过一次了。
只不过那件事到现在已经鲜有人记得，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忘了个干净。
“叮铃——”
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个通话邀请，厄斯看了眼显示的人名，直接点击接通。
半张侧颜显示在屏幕上，借助天边的黄昏，隐约能勾勒出对方佼好的轮廓。
“厄斯女士，反叛者赫伯特·霍尔已经被特遣队控制，抓捕行动结束，他们的人正式开始撤出克里斯。”
沉浸在报告里的白无知听到忽如其来的声音，不禁抬了抬眼，望向屏幕。
呦，原来是那位任劳任怨的小会长。
模样确实如传闻中那般貌美，五官带着几分阴柔，眸子秾艳得像晕染了一层滤镜，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觉得腻味。
能生出这般美色实在少见，不愧有一半的人鱼族血统，容貌十成十地继承了他的母亲。
难怪能被投票选举为会长，无论是谁看见这张脸都讨厌不起来吧？
忽然，身上的白鸽一个没站稳，扇动着羽翼落在了屏幕前方，歪了歪头，低着脑袋开始啄桌上的绿萝。
“晚上好，无知院长。”青年只凭这只鸽子便知道了白无知的存在。
白无知用手抬了抬镜片，轻轻“嗯”了一声，心想这小孩挺有意思，心思细腻又有真材实料，怪不得厄斯会对他如此重视，当做不会疲乏的机器使唤。
“邬家那三个孩子怎么样了，嬴欢的状况还好吗？”厄斯从文件中抬起眼睛，紧握住手中的金属钢笔，神色甚是严肃。
对方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这三位同学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邬涟、邬蘅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即刻送往白鸟院，不过──”
听到“不过”这两个字，厄斯心头顿时一紧，下意识觉得是与嬴欢有关。
她缓了缓心神，开口道：“直说就好。”
【还是让我来回答厄斯女士的困惑吧。】
一道声音突然插入二人的对话。
厄斯一愣，只见无数光粒组成了一个虚拟人影，宛若魔术表演般出现在她面前的座位上，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秒钟。
“你最好有正当理由来解释你为什么能够未经允许便闯入我的办公室。”
厄斯的客套假面快要维持不住了，要不是还有其他人在场，她恐怕就要当场变脸了。
【别这么心急，女士，我是来通知你好消息的。】Dr.X单腿交叠，以十分轻松的姿态面对眼前即将发怒的女人。
【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学生并无大碍，生命体征平稳，精神状态比我预想中还要好一些。】
厄斯和白无知对视一眼，后者摸了摸肩上的白鸽，慢悠悠道：
“还是你们年轻人一起慢慢聊吧，咱得赶紧回院里下达任务去了。哎呦……那帮小崽子真是一刻都不能让人放心。”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是在避嫌。
直到老人带着资料夹和白鸽一并消失在走廊后，虚影才终于再次开口。
【我更改了嬴欢的传送路径，将锚点设置在了她的宿舍。】
“为什么不直接送往白鸟院？她应该接受更专业更详细的检查。”
【医院太过吵闹，会严重影响她的身心健康。】Dr.X回答得一本正经。
厄斯明显对这套话术并不买账，哼笑一声，“院长先生，你应该明白，假话在我面前毫无意义。”
钢笔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办公桌，目光犀利得像手术刀，能把所有谎言一一剖开。
两人视线对峙。
【……】
他在思考，如何能让真话变得不那么刺耳，让眼前的人类不至于提着刀砍上来。
女人的耐心显然不多，钢笔敲击桌面的声音越来越重。
【那里并不是我的管辖范围，容易产生纠纷。】
“那里”指的是白鸟院。
厄斯冷笑一声，被气得法令纹都快变平整了，所以他的潜台词是──他不想得罪白无知，但是可以随便得罪她。
“请容我说一句，二位。”屏幕中看了半晌的青年忽然开口道。
“眼下矩阵内外人如潮涌，环境嘈杂，也许对嬴欢同学来说，这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青年适时地给两人递出台阶下，眼睛笑得弯弯的，只要瞧上一眼便再也生不起气来。
他的话轻易化解了僵固的氛围，厄斯闭着眼平了平心情，看向桌面上的电子时钟。
二十分钟后还有一场会议要开。
她立马投入精神集中的状态，站起来整理桌面上的文件，把浅蓝色的虚影当作空气，朝着屏幕对面的青年点头：“辛苦了，雪莱会长，你这次做得很好。”
“哦……对了，好像已经很久没和切茜娅见面了，替我转告她，有时间一起吃个晚餐。”她将钢笔收纳进桌面笔筒里，继续道。
青年的神色有一瞬间变得阴沉，却很快被他掩盖过去，低声应答：“当然，家母一定会欣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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