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张开双臂，山峦般的脊骨向外伸展出几道血红色的丝线，猩红夺目，宛若古典神话中受刑的情景。
此刻的她就像被绑在火刑架上的负罪之人，来自地狱的业火汹汹舔舐着每一寸肌肤，灵巧又贪婪地游走至全身上下，不放过分厘毫丝。
“……”
额间汗水涔涔，嬴欢的唇色近乎可怜的苍白，与黑雾接触的地方传来阵阵噬骨锥心的疼痛。显然，她低估了此举的危险程度。
气头上的尤拉无能跳脚，围着嬴欢来回直转圈，急得满头大汗。
【做事不计后果，你这死脑筋吃亏也是早晚的事！】
它严重怀疑这家伙迟早有一天会栽给自己的狂妄，这点简直就是遗传了她那个犟种母亲！
“滚、开——”她的唇蠕动着，吐出冷言，但嗓音中却像染上了另一个人的音色。
黑雾渐渐完全包裹住少女的身体，在有限的空间里不断膨胀。
紧接着，只听见“嗖”的一声，身板娇小的尤拉被一股强烈的冲击波猛地弹了出去。
身体腾空，带着强烈的失重感，速度快到只剩重影。
【哇啊啊啊啊啊——】
尤拉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在半空迅疾滑行了，小小的身体投掷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时间如电影般一帧帧拉长。
双臂在空气里徒劳地挥动了两下，尤拉两只眼睛瞪得像满月，眼角挥洒着亮晶晶的泪光，它眼睁睁看着嬴欢的身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心如死灰。
只不过它的悲情戏份没能演太久，就在下个瞬间，身体像铁饼似的砸在了一堵肉墙上。
【嗷——】它发出一声不太优雅的痛呜，窗户外的光芒刺痛着眼膜，一时看不清任何东西。
好、好他爷爷的痛！
尤拉被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口吐白沫。还未松口气，微一抬头，与一双阴鸷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它倒吸一口冷气，胸腔被吸气的动作顶得老高，两颗眼珠都快要瞪了出来。
【……？】
啊啊啊啊啊啊！天姥姥在上！谁能来救救它！？为什么老天偏要让它撞上这位活阎王！？
如果它有毛，恐怕现在已经炸成刺猬了。
厉寻旌被不知道哪里冲出来的小东西砸了个正着。
他表情难看地盯着撞在自己胸口的“小精灵”，浑身只有巴掌大，像极了教堂里随处可见的小天使，尤其是它脸上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十分生动传神、活灵活现。
不过他还没傻到认为这世上真的有天使存在。
既然不是天使，也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异族。那么，就只有一种合理的可能性——高级拟态系统。
这种高科技产物目前还处于试验阶段，仅在部分市场流通，但是在作为重点测试区域之一的白梦长廊并不少见。
其用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据称其最主要的优点就是“活人陪伴感”，类似于一种会说人话、会深度思考、会七十二变的高智商型宠物。
对于肃清者这种高危职业来说，他们的生活早已与正常人背道而驰，不得不去习惯生命中注定孤独的日子。
而此类型的系统完美迎合了肃清者们的心理需求，作为人际沟通与社会交往的替偿品，不仅大幅度降低了心理疾病的患病率，并且显著改善个体的孤独危机。
要说它们的祖师爷，那非水仙院院长莫属了，作为最初的类生命体，这些小系统充其量也就是人类基于Dr.X创造出来的低配版，除了配备最前沿的拟态技术之外，其他方面实在没什么高端之处。
然而，单论“提供情绪价值”这个方面，眼前的小家伙肯定要比Dr.X要通人性得多，说不准还会因为嘴甜而更讨嬴欢的喜欢。
男人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玩偶大小的尤拉，嗓子不由得挤出一声冷呵，看样子嬴欢已经无聊到需要养宠物来打发时间的地步了？真是稀奇。
这小不点儿要是扔到杳无人烟的荒原里，恐怕都不够野兽们塞牙缝的。
他越看越觉得碍眼，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得了这种叽叽喳喳、中看不中用的废物点心的？
不过仔细想来，嬴欢平时配戴的小挂件也不少，鞭子、手铐、戒指、项链，再加上一个吵闹的系统。
厉寻旌颇为嘲讽地想，说不定她就是喜欢捡些没用的破烂挂在身上。
素不相识的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彼此都很不顺眼。
【你、你看什么看！】尤拉理不直气也壮，声音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紧绷。
“你自己撞在我身上还有理了？”厉寻旌波澜不惊地反问道。
尤拉面红耳赤地开始支支吾吾，【我、我……】
嬴欢，这里有人欺负我！！！
没人撑腰的尤拉挤出两滴眼泪，脸蛋红红，好不可怜。
“……”柯融望向一大一小两个人，又看了看被雾气完全侵蚀的走廊，脑袋像被灌注了水泥，沉重到无法转动。
它是谁？也是某种异族？它和嬴欢认识吗？
刚才那股诡异的能量爆发又是从哪里来的？嬴欢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招惹来这些东西？
——老天，可真是个棘手的差事，她咬了咬唇瓣，悔意从心底不断滋生。
太多疑问盘桓在脑海中，柯融没心思再去管他们两个，心中无端地多了几分恐慌，迈开腿直奔黑雾而去。
【喂！等等，别过去！危险！！！】
尤拉一个猛冲，连忙飞到橘发女人面前，急匆匆地摆手，示意她不要冲动。
如果那团黑雾连随身系统都能敏锐地察觉到，更不用提柯融这么一个大活人了，只要她敢靠近一步，下场说不定比它还要更惨。
柯融深深呼入一口气，回瞥了它一眼，目光坚定而决绝，“听着——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她，让她独自面对黑暗。”
女人那语气自然得仿佛嬴欢是与她同生共死的战友。
然而，被贪婪牢牢扼住命运的人，总是嘴上说得无比冠冕堂皇，心里的算盘却打得震天响。
笑话，她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摇钱树被人连根拔走？
就算自己真出了什么事，说不定也可以借此到邬家人面前挣点可怜费。
她从来不做讨不到好处的事情。
【？】尤拉感觉自己被内涵了，但它没有证据。
它气急败坏地盯着柯融的背影，背后那对近乎透明的翅膀扇动得飞快，就连翅尾都闪着梦幻的光泽，华丽至极。
真是一群死心眼儿！
不听系统言，吃亏在眼前！要它看，好好吃一回瘪就老实了！
柯融毫不在乎地忽视它，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唯一剩下的只有眸光冷淡的男人，以及一只模样可爱的小精灵。
厉寻旌忽然歪着脑袋哼笑一声，发丝随着他动作轻轻摆动，一双眸子若隐若现。
“以雾气为接触媒介，入侵他人的意识……呵，真是不怎么高明的手段。”
他淡然地摇了摇头，不加掩饰地诋毁道：“血族这种低劣的生物还是趁早消失为好。”
厉寻旌舔了舔干涸的唇角，神情一如既往地冷静，额前湿漉漉的碎发也未曾影响他的矜傲。
当然，前提是忽略那双被拷在身后的粗壮手臂。
高大的块头因为这别扭的姿势，显得格外束手束脚，看上去竟有几分出奇的滑稽。
好巧不巧的是，他每一次的狼狈都是拜嬴欢所赐。
尤拉听见身后的男人几乎精准命中的猜测，呼吸不由得紊乱了一瞬。
不过很快，它便叉着腰，故作淡定地转身看他。
【吼呦——不愧是万年老二，还是有点敏锐度的嘛。】
尤拉很了解厉寻旌内心的执念，于是乎，便专门挑着他的痛点狠狠撒盐。
要知道，要不是当初嬴欢那一枪误伤了某个姓岑的倒霉蛋，最后被白梦长廊永久性禁赛，现在还有他厉寻旌什么事？
没有人能盖过「001」的风头，他也只是个赶上了好时代的幸运儿而已。
只要嬴欢想，整个世界会为她敞开大门，属于她的荣光永远都在原地等待她去亲手攫取。
而他，只要「001」还活着，他就永远逃离不了她的阴影。
果不其然，尤拉的话就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那双暗沉的眸底鲜少地露出一丝偏执。
然而，粼粼波痕在顷刻间便消散无踪，神色恢复如常。
他不会步入这种拙劣的陷阱。
“我只问一遍，你想救她么。”他抛出诱饵。
它一副半信不疑的模样，对他的信任显然没达到可以彼此谈条件的阶段。
【你难道有办法？】
他平垂着眉，神情泰然：“根据应急行为手册，在用户遭遇紧急危机情况时，系统可在合理范围内使用私人权限。”
这是一个笃定的陈述句，男人远比它想象中知道的更多。
尤拉不禁有些惊讶，从尾椎骨窜上一股冷意。
紧接着，便又听见他继续冷声道：“我可以启用机甲，把她从黑雾中带出来，前提是——解开这个该死的手铐。”
嘁。
尤拉嘴角一扯，顶着一副傲慢的小表情，缓慢地摇了摇脑袋。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憋什么坏水？】
万一他不是想救她，而是为了害她呢？
毕竟它也是目睹了厉寻旌被少女狠虐的全过程。
啧啧啧，一想到那夸张的一幕，尤拉就忍不住直发笑。
老天奶在上，它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让它熟悉的嬴欢了。
仿佛又看到了几分她失忆前的样子——疯狂、嗜虐、以蹂躏为乐。
就算和嬴欢统一战线的尤拉也不得不承认，她肯定有什么隐藏的血腥癖好在身上，甚至有可能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男人的自尊心一碰就碎，为了那点可怜又无用的尊严，能够倾尽自己的一切。
尤拉很确定眼前的厉寻旌不会善罢甘休，眼下的顺从也只是因为时机未到罢了。
“你难道以为，你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厉寻旌放声冷嘲它那不合时宜的警惕心，耸肩道：“反正被困在黑雾中的不是我，随便你。”
他说得没错，迫在眉睫的不是他，而是它和她。
小精灵内心万分纠结，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不信邪地打量了男人两个来回。
特制手铐严重限制了他的行动，现在的他完全处于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状态，更别说和狡猾难缠的血族较量。
它没有别的办法。
尤拉的眉头开始不停抽动着，原本流光溢彩的翅膀也跟着黯淡了下去。
【不、不行，不行！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厉寻旌无视它的发疯，微扭着酸痛的颈部肌肉，声音渐冷：“呵——在她杀了你之前，恐怕会先被血族吸食干净。”
他还不忘火上浇油，把睚眦必报的性子体现得淋漓尽致。
“好歹也算是同事一场，到时候我会亲自帮她收尸，白梦长廊一定会好好颂扬她的英明。”他咬字极为轻佻。
【……】它沉默了。
从初次见到嬴欢的那一刻起，尤拉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和这个少女牢牢绑定，人类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天生命定。
它完全没能预想到，当初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竟然安全无恙地从战火中活了下来。
——老天，它一定是在做梦。
嬴毓给它留下了一个让世人为之垂涎的珍宝。
早在童年时期，稚嫩的小姑娘就已经初现锋芒。
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有几分嬴毓的影子，眉眼、气质，甚至是说话时的语调与音色。
在它见到她的第一眼，小尤拉简直开心得像个人类一样。
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们常说的“幸福感”，脑海中像炸开了无数个烟花，全都是为一个人绽放。
它第一次为自己拥有独特的情感模块而感到庆幸，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朦胧又新奇。
不过，世界永远都是残酷的。
它的苏醒并不是为了陪嬴欢玩“过家家”这么简单。
为了最大限度地榨取嬴欢的潜力，学会从废弃库里唤醒了尤拉，同时也设定下了一个冰冷的前提——它的价值，需要通过嬴欢的存在来证明。
尤拉十分清楚，如果没有了嬴欢，它在学会那群狂热分子的眼中，终究也不过是个无用之物罢了。
他们会毫不怜惜地再一次舍弃它。
所以，无论嬴欢有多么愚蠢、多么傲慢无知，它都别无选择。
为了她，也是为了它自己。
小精灵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它挥动起自己的翅膀，绕着他飞行一段距离。
它紧紧盯着那只手铐，停顿了几秒后，将小手搭在男人的手腕上。
微光乍现，随着“咔嗒”一声脆响，禁锢着男人的手铐化成点点光粒，随风消散。
厉寻旌尝试性地握了握手掌，举起双臂，紧盯着自己泛红的手腕，嘴角轻扯。
果然，双手才是人类最好的工具。
他淡定无比地拍掉身上的灰尘，动作不慌不忙，优雅至极。
【喂！你这家伙在磨叽什么呢！别说话不算话啊！】
已经急得头上冒火的尤拉见他开始故意拖延时间，几乎想也没想，一脚便朝着男人的前胸踹去。
只不过才刚抬起腿，就被两根修长的手指紧紧捏住翅膀。
动作尴尬地凝滞在半空，尤拉的小翅膀直发颤，脸蛋也憋得通红。
“我是说过把她带出来，但可没说过你看到的究竟会是大活人，还是尸体。”
他把小家伙拎到自己眼前，薄唇吐出的话语堪称凌虐，“这种互相残杀的戏码真是怎么看都不会腻味。”
厉寻旌漫不经心地转动它的身体，在阳光下静静观赏，就像逗弄一只刚出生的雏鸟似的。
血族与嬴欢，真不知道这两者谁更令人作呕一些。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吧？
反正无论他们最后生死与否，于他而言都是喜闻乐见。
【我呸！！！】尤拉扭动自己的身体，拳头直往他的脸上招呼。
“啧——”
手腕上的青紫还在隐隐作痛，他忍耐地抿着唇瓣，一股名为暴躁的情绪渐渐浮上眉宇，指尖用力到像是要把它的翅膀掰下来才罢休。
“真是狗随主人。”他眸中藏着某种危险。
【混蛋！你这该死的混蛋！！！你最好祈祷她不会活着出来，否则，你就好好等着迎接她的报复吧！】
尤拉对着男人一顿拳打脚踢，狼狈得像只被人遗弃在街边的流浪狗。
它就是个蠢到没边的废物，竟然相信了这个男人的鬼话！
它不断地在厉寻旌手中奋力挣扎着，却如蚍蜉撼树。
【放开！你这个不讲信用的混蛋！放开我！】
“呃——嗬！”
就在二人争执之际，远处的走廊里突然传出一声女人的痛呼，像被击碎的镜子，凄厉而刺耳。
耳朵一颤，尤拉下意识地憋回了抽泣声，停止挣扎的举动，将目光投向那片黑暗的最深处。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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