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的最后一天，神灵堡的医士们都照例享用晚宴，这是主人对他们一周辛勤劳动的嘉奖。每一个医士面前，都分了一大块面包，几片厚厚的熏肉和烤肉排，一块咸奶酪和一张无花果炸饼。虽然食物端上来的时候已经冷掉了，但与平日的餐食相比，仍算是难得的美味佳肴。
三十五个医士换上了往常的衣服，整整齐齐坐在餐桌前，餐铃一响，三十多双手撕开了盘子上的面包，夹着肉或者奶酪，塞进嘴里。
“孩子们，吃得还好吗？”
主人高大的身影出现了，医士们纷纷起立。他温和地摆摆手让他们坐下来，自己却不吃不喝，心事重重地走到落地窗前，两只手插在背后。然后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温格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最先察觉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怎么了？”
皮诺含着笑，腮帮子仍然在动。看见温格严肃的神情，反而吓了一跳。
“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这些天来，大家为之付出的努力，上天也看在眼里，在神灵堡住下来的病人们，暂时保住了生命，我很高兴，真的，因为你们的付出……”
主人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力求在下属面前维护最后的体面。他尽力了，但对大众福祉的关怀，对病人健康的同情，还是超出了他心理承受范围之内。他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让人听了就生出怜悯的心来。
医士们进食声渐渐小了。
主人捂住自己的嘴，咳嗽了几声。
“编造谎言，对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好处，我们，说真的，还是得面对血淋淋的现实。整座城市的情况，不比半年前来得更好，甚至可以说，来得更坏！”
主人朝着一旁的统计员点了点头。那个留着一圈花白胡子的老人发话了：
“根据最新的统计，自从瘟疫爆发起，近三千名居民归了西，也就是——八分之一的人口。在边城区，死亡人数只会更多。”
医士们神态各异。有些低着头，不住地搓着手，仿佛为死去的人们感到抱歉似的。有些瓮声瓮气嘟囔着什么，抱怨自己的工作根本毫无意义。
“我知道，大家已经竭尽自己的医术才能，挽救每一个病危者的生命，”主人说话的声音有点哽咽，“不幸的是，我们的对手实在是太强大了。我们夜以继日的努力，在瘟疫面前，还是杯水车薪。得救者，不能确保不受到二次感染，而更多的来不及救治的可怜的人，默默死在看不见的角落。面对死者，我们除了保佑他灵魂的安宁，什么也做不了。”
“大人，别担心！总会有希望的！”一个年轻的医士说。
“是的，希望就把握在我们手中。”其余医士附和道。
主人看着年轻又天真的医士们，嘴唇动了动，终究说不出话来。他作为神灵堡的领头人，告诫下属放弃幻想是紧急而必要的，可他又是温和的人，要让他亲自打压年轻一辈的热情，他又做不到。他知道心中残存的幻想，也许就是这群正经历着风雨的年轻人唯一的精神支柱，他一手培养着他们，又亲手把这根支柱拆掉。
主人做了个手势，这是个保持肃穆的信号，众医士在原地静静等候。他的两个助手一前一后护送着他们的主人返回静修室。落满了灰的静修室大门旋开了，临进之前，主人往后看了眼窗外的太阳。太阳最后的余晖把一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当太阳从这座城市落下以后，又会有多少人在病痛和血污中死去呢？”
主人在想。
站在低处的医士们依旧保持缄默着，谁也不想打破可贵的沉默，谁也不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静修室的门终于吱哇一声开了，一个长形的木盒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那盒子上镶了细细的金边。
“一个消息，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主人低声吩咐助手什么，从厚重的袍子里伸出手来，指了指那个神秘的木盒子。助手会意，替他从木盒子里抽出一张稿纸来。
助手清了清嗓子，抖了抖手中的文件开始念稿。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皮诺侧靠在墙边听得想打瞌睡。
“为了加大我市疾病监控和治疗的力度，拯救摇摇欲坠城区之秩序，万千市民之性命，市长某某先生下了指令。他要求增加对专业医生的扶助，同时要扩展医士的规模和人数。原有对医士们的保护和福利政策不变，对新增加的医士，采取临时聘用制度。新任用的医士与原医士地位平等，并且在救治患者时，双方应彼此帮助……”
“新增加的医士从哪里来？”卡列举手示意，打断了助手的念稿。
“都是从大学里选拔出来的。”助手瞥了卡列一眼，有气无力地答道。
“医学院的么？”卡列提高了一个音调。
助手不说话了，他不自然地咬了咬嘴唇，望着站在高处的主人。没有回应的问题，答案已经很明确了。以至于还未等文件念完，有人就开始感到不平，低声在人群中议论。愤怒的情绪慢慢感染力台下的年轻人，就连最迟钝的皮诺，也滋生了不满的情绪。不难猜到，还未露面的同行者们，将会是这群医学院学生们的灾难。
“凭什么让那些不懂医术的人进入我们的队伍，我反对！”
“经我们手中的病人，十个也只能活两三个，何况他们！”
“好处没占上，倒是让我们背上骂名。”
“说的倒是好听，谁来负责？”
……
医学生们愈来愈激动，甚至有人想登上高台撕毁助手手中的文件。主人出面制止了他。三十多个年轻气盛的医士这才散开，撇着嘴，唉声叹气。
“临时聘用新医士，并不是我本意，大家都知道的。可是请大家看看，如今情形坏到这般田地，仅仅靠我们这一点力量，恐怕……为了人类共同的健康福祉，请暂时放下私心吧。”
最终医士们不欢而散。
主人留在原地，坐立不安，为这件突如其来的大事闹得心烦。他招招手，让助手们都退下了，独自一人到神灵堡的后院，看望那些不幸的人们。那些受了主人救助的，暂时有了庇身之所的人们，纷纷起身，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主人伸出了手，清点了人数。
“怎么少了一个？”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毕恭毕敬地应答：
“大人，那个长红头发的、行为放荡的女人，您还有印象么？”
“她怎么了？”
“前天晚上，她发了热病，死了。是我们把她葬了……”
主人迟钝地点了点头，长久地凝视着后院的角落，一个常年积累着霉斑的角落，没有椅子。那是那个女人常待的地方，据说，被丈夫抛弃了后，三个孩子都病死了。她疯了，哪儿都不爱去，见谁都是一副傻相，可是唯独爱着孩子们。她给别人家的孩子唱歌，把分配来的食物分一半给他们。
现在那儿空无一人。
“我知道了。”
他喃喃自语，走到每个人的面前，给他们的额头一个祝福的吻。
过了两天，神灵堡外聚集了喧闹的人群，他们互相推着，闹着，冲着古堡内喊叫。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主人穿着晨衣，打了个哈欠。
“大人，您待在静修室内就好。”助手淡淡地说，“不必出面，外面危险。”
神灵堡的大门发出了急促的砰砰声，像是有人故意用木盆、锥子一类的物品在砸。那破坏性的声音把那个老仆人吓得脸色煞白，他一生都安安稳稳地活着，哪里见过这架势？
主人倒是面色平静得多，笑着说：
“危险？带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主人赶了过去。几个忠实的低级仆人把守着大门，流氓不断冲击着神灵堡的防线。在半开半闭的门缝里，甚至还能看到外面人挥舞着的手臂。
“可怜可怜我们吧！让我们进去避难。”一个声音说。
“没有主人的指令，就算外面一只蚊子也别想进来！警告你们，快离开！”几个低级仆人答话。
“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或者病死在街头吧？”另一个声音说，“神灵堡主人仁爱济贫的美名，我们大家都知道的。”
这时，一个头绑着绷带的青年，看上去像是流氓们的头目。他站在一口箱子上，高出人们许多。他挥舞着双臂，扯着嗓子喊着：
“你们说话不算。叫你们的主人来！叫你们的主人来！”
光凭十几个仆人的把守，根本无法抵挡愈来愈强的力量。很快，大门被撞开了。堡内的医士们都看见那个领头的青年，那张比例不协调的脸上，爬了几道紫红色的旧血迹。
他高呼着口号，看样子准备号召大伙儿冲进堡内。
“我就是神灵堡的主人，找我何事？”
男青年为首的人群，一听到这句话，纷纷跪在地上，朝着大门的方向磕头。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堡主人，但在他们印象中，那一定是一个温和慈善的人，依靠了他，就能在瘟疫乱世中活下来。
“您的仁慈比任何神灵都要管用，您的道德比太阳还要光辉！”男青年先爬了起来，向身后许多仍然下跪的人群摊开右手，“您瞧！大家都被这场怪病害惨了。老板失去了雇员，丈夫失去了妻子，没有什么境地比现在更糟糕了。我们工作的饭碗被怪病砸坏了，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更不要提明天的面包。我们流离失所，到处流浪，倘若您的古堡再不接受我们，那等待我们的——只有死亡！”
主人看穿了青年的心思，他慢悠悠地把手交叉在一起，用温和而坚定的口吻答道：
“我对于你们的处境，报以十分的同情，不幸的是，堡内的粮食不多了，为了照料更多数的弱者，我这儿恐怕没有你们的位置了。”
那个青年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吃了闭门羹。他紧紧地抿住嘴唇，思考着接下来的策略。他曾为大伙儿夸下海口，只要自己亲自见了主人，自有出路，哪里知道这位堡主人的态度比想象中的还要强硬。
“不过依我看，你们大多都是青壮年吧？只要你们动动脑筋想办法，总会有出路的。”
主人补了一句话，意味深长地朝着他笑。
那个青年的脑门冒了一层汗，他似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脑袋后面，几十双渴望的眼睛正盯着他。要是今天没有个交代，非要掉脑袋不可！
青年咽了咽口水。几个胆大的人推了推他。
青年忽然换了一副惨状，哭喊着，眼泪滚落下来。
“要是我们还有别的出路，就不会向你们求救了。发发慈悲吧，大人！”
“发发慈悲吧，大人！”
相同的声音像是一枚石子投进了湖水中引发重重的波浪似的，在人群中回荡起来。
“我真切地同情每一个深陷痛苦的人……”
“嘿，我说我们别浪费口舌了，那些人不过是假慈悲罢了。”一个牧羊人打断了他的话。
“天啊，我们交税的钱用在了这栋建筑，到头来却连一个正当的藏身之所都没有！”另一个红着脸的面包师说。
门后的医士们嘀嘀咕咕地议论。
“这些人想法和做法，真叫人恶心！不顾事实，颠倒黑白，”卡列愤愤不平握紧了拳头，“神灵堡的建筑和修缮工作，都是主人一个人承担的，和他们交的各种名目繁多的税，一点关系也没有！”
皮诺连连点头。他太清楚那种被曲解和被污蔑的滋味了，打心底更佩服堡主人来。
外面的人群仍在往里面挤着，面包师的头甚至伸了进来。年轻气盛的卡列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握紧了拳头，给那个红彤彤的胖脸狠狠来上一拳。面包师惨叫一声，把半截身子缩了回去。
卡列指着门外的流民们，气得浑身发抖。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们这些低等的、没受过正统教育的野蛮人。呸！说你们野蛮人还是抬举了你们。我们的主人的话，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不欢迎你们！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流民中仍有不服气的，仰着鼻子在争论着什么。卡列提高了音调：
“当初借占用公共资金的理由，反对修神灵堡的人是你们；怕连累自己，把自己的妻子孩子遗弃到堡内的人是你们；现在跑过来寻求庇护的，又是你们！良心呢，你们的良心哪儿去了？”
“罢了，罢了。都是没有心的人……”温格拉着卡列的衣袖，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些拿着棍子、棒子和铁锹的人们，稍稍愣了一下。
“废话什么，冲进去！”
人群里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激起了流民的狂热。未等医士们反应过来，汹涌的人群喊着同样的口号，高举着双臂，野蛮地冲破了大门。守门的低级仆人们体力不支，应声倒地。“噼啪”“噼啪”，医士们惊讶地发觉，左边和右边的窗户被打了个粉碎，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从外边跳进古堡内，数量之多，仿佛末日降临。前边和后边稍微脆弱的墙面都被凿开了洞，从里头不断地钻出土匪来。四面八方的人洪水般涌进来，开始打砸着前院的物品。
皮诺惊慌失措，不知道往哪里躲。是啊，躲是躲不了的了，还能去哪儿？前门、后门，都是他们的人。
“保护大人！不可伤人！”
主人的助手一声令下，主人身边霎时间围绕着十几个忠心的下属和年轻医士。主人看着混乱的人群和满地的狼藉，眼眶忽然红了，他的头脑几次想摸口袋，手却垂了下去了。和流氓群众说的没错，他是个心善且软的神。
“保护大人！”
医士们拼命用身体挡住群众组成的河流，但无济于事。没有指令，他们无法奋起反抗，只能尽量用肉身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皮诺缩着身体，跟着医士们围在主人周围。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响，肚子难受得很。他紧紧闭上双眼，在某个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身体轻悠悠浮动着，面前却闪动出熟悉的白骨山和骷髅头堆……
拳头和巴掌雨点般砸到自己每一寸肌肤，他却察觉不到疼——他要支撑不住了。
“嘭！”
众人呆住了。他们看到一道雷光从近处射向半空，一眨眼的时间，头顶的大玻璃灯罩爆裂成无数的星星洒落下来。
主人手持着火枪的右手缓缓垂下，枪口正冒着浓烟。
“最高指令：反击！”
助手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立即传下命令。
半昏暗的古堡内，三十五个医士纷纷拔出宝剑，高高举过头顶。剑刃的冷光吓退了所有的入侵者。
“杀人啦，杀人啦！”
那个头绑绷带的青年最先逃走，鞋子都跑掉了一只。那个嚷得最欢的面包师见大势已去，丢下自己的擀面杖逃之夭夭。剩余的人再也找不到撑腰的首领，哭喊着四散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