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苍梧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
闯祭坛、将他与赵凛然多年苦心经营的布局彻底搅乱、将那桩丑恶秘密公诸于众,引得江湖哗然,沧澜派百年基业摇摇欲坠。
连日来令他寝食难安的最大祸患,那个神出鬼没、武功路数诡异难测、让他与赵凛然皆束手无策的对手……
诸般线索于此刹那间串联成一条冰冷的线,直指眼前这复仇的女子。
“原来……是你!”徐苍梧嘶声道,破碎的喉间发出嗬嗬风响,血沫不断自嘴角溢出,“是你在祭坛作乱……是你在暗中操纵一切!是你……将…将我们炼制傀儡、谋害武林同道的勾当…抖露天下!”
他全然明白了。
这绝非寻常寻仇,这是一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要将他从肉身到声名彻底碾碎,打入万劫不复之境的狠绝报复!
她要毁去的,不止是他徐苍梧性命,更是他毕生经营、视若性命的名望权位!
女子直起身,发出一声极轻,却浸透无尽嘲讽与冰冷笑意的冷哼。
“不然呢?徐苍梧,你以为我费尽心机,只为给你个痛快?”她目光冷冽扫过这破败城隍庙,宛若审视他最终的埋骨之地。
“不让你身败名裂,受尽世人唾骂!不让这藏污纳垢的虚伪门派为你恶行付出代价!如何对得起她们在天之灵!如何对得起她们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冤屈!”
女子声调微顿,愈发冰冷刻骨,“你不是最看重这掌门之位,最在乎这张假仁假义、欺世盗名的面皮?我偏要让你活着,亲眼看着你是如何从云端跌落泥沼,看着那些曾敬你畏你之人如何转而唾弃你这杀妻弑女的伪君子!沧澜派百年清誉,都将因你而蒙羞,彻底扫地!我会让你好好‘享受’这一切!”
徐苍梧躺在自己渐冷的血泊中,如被抽去脊骨的蠕虫,连颤抖的力气都已消失。
身体的剧痛,远不及此刻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般的恐惧。
他不仅完了,他毕生心血所系、视若生命的宗门,亦将因他往日罪孽而万劫不复……
绝望如最深最冷的寒冰,将他由内而外彻底冻结、粉碎。
破庙外,凄冷月光勉强透过残破窗棂,勾勒出女子决绝孤寂的背影。
她最后瞥一眼地上那摊模糊人形,眼中翻涌的恨意徐徐沉淀,化为一片死水般的寂然。
女子收匕入鞘,转身融入浓稠夜色,再不见踪影。
唯余庙内弥漫不散的血腥气,与较死亡更为沉重的寂静,无声蔓延。
*
夜深沉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养心殿内,明黄帐幔低垂,本该是天下至安之所,此刻却弥漫着森然寒气。
龙榻上,天子萧歧猛地一颤,喉中发出嘶哑响动,骤然惊醒。
冷汗浸透重绢寝衣,额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皮肤上。
他瞳孔涣散,喘息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恍若刚从水中捞出。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令他胃中翻搅。
又是那个梦。
不,非是梦。
是修罗场,是鬼狱。
那些他费尽心机踏过的尸骸,又从最深泥沼中爬出,夜夜赴约,啃噬他的神魂。
先是父皇。
那张威严面孔七窍淌着浓黑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他龙袍上,烫出青烟。
冰冷僵硬的手如铁钳般扼住他脖颈,怨毒嘶吼响彻耳际:“弑父逆子!朕死不瞑目!”
他徒劳挣扎,那双手越收越紧。
场景骤变。
皇兄心口骇人血窟窿,透过那洞可见身后扭曲宫阙。
皇兄提着东宫仪仗宝剑,剑尖滴血,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一步步逼近。
“好皇弟……”皇兄声音缥缈恶毒,“东宫三千冤魂日夜思念陛下……特请陛下共赴黄泉!”
剑锋穿透胸膛,冰寒剧痛炸开。
画面再碎。
皇姐一袭白衣染透暗红,手中牵着那孩子。
小小的脖颈不自然耷拉着,面色青白。
“皇弟……”皇姐声音幽咽泣血,“你看,她还没来得及出生……稚子何辜?”
那孩子猛地抬头,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洼浓血,直勾勾“望”来。
“啊——!”
萧歧厉声尖叫,自龙榻弹坐而起。心跳如擂鼓,几乎撞碎胸骨。
冷汗涔涔而下,烛影摇曳,那几张索命的脸庞似仍在空气中扭曲浮动。
他粗重喘息,手指死死攥紧滑腻龙衾,指节泛白,浑身剧颤。
这时,一盏温热药盅无声递到他眼前。
白玉碗沿衬着深褐色药汁,氤氲苦涩气味。
萧歧猛地一颤,惊惶抬眼望去。
宋太医站在榻边,微微躬身。
白日里跪在丹陛之下恭敬温顺的太医,此刻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昏黄烛光下,沉静如古井。
“陛下……”声音平稳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但细细听去,却能品出冰冷黏腻,如水蛇滑过皮肤,“又惊梦了?”
萧歧喉干如烧,一字难出,只死死盯着他。
宋太医似未察觉天子惊惧,将药盅又递前半分,语气温和得令人悚然:“方才听陛下梦中惊悸……莫非是先帝、先太子、长公主殿下……又来托梦‘问候’陛下了?”
每一个称谓都像冰冷锉刀,狠狠刮过萧歧神经。
他看着这张低眉顺目的脸,一股比噩梦更刺骨的寒意自脊椎窜起。
宋太医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陛下若觉龙榻寒冷,寝食难安……”
夜风穿殿,烛火猛跳,在他脸上投下明灭阴影。
“……不若——”
他拖长语调,看着萧歧骤然收缩的瞳孔,嘴角极微一勾,转瞬即逝。
“早日禅位?”
话音轻落,却重逾千斤,砸在死寂殿内。
萧歧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惊骇、愤怒、难以置信在脸上疯狂交织。
他想厉声呵斥,想唤侍卫,想将这逆贼碎尸万段,可喉咙似被无形之手扼住,只发出断续“咯咯”声。
“陛下…陛下…醒醒……”
萧歧猛地一颤,骤然睁开双眼。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涣散无神,盛满了未散的恐惧。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冷汗早已浸透重绢寝衣。
“首乌……”萧歧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猛地抓住申首乌的手臂,五指用力,几乎掐入肉中,“是他!是他!宋太医!给朕杀了他!立刻处死!”
申首乌任由天子抓着,身形稳如磐石,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困惑:“陛下?您…您说的是哪位太医?太医院中,并无姓宋的太医啊。”
“没有?”萧歧瞳孔骤缩,脸上血色褪尽,比那明黄帐幔还要惨淡几分,“不可能!朕分明看见他了!他就站在这里!端着那碗药…那碗药……”
他猛地顿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仿佛又嗅到了那苦涩诡异的气味。
“陛下,”申首乌的声音愈发温和,带着一种能蛊惑人心的平稳,“您这是被梦魇着了。方才老奴进来,只见陛下独卧龙榻,惊悸不安,并无他人。”
他轻轻抽出被攥紧的手臂,转身从旁边温着的小炉上取下一只白玉盅,“陛下定是近日忧劳国事,心神损耗太过。这是太医院方才送来的安神汤,最是宁心静气,陛下服下,再安睡片刻便好了。”
萧歧怔怔地看着那碗深褐色的汤药,眼神恍惚,惊疑不定。
方才那梦太过真实,那冰冷的触感,那怨毒的话语,那递到唇边的药盏…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申首乌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递到萧歧唇边:“陛下,趁热用了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那药气氤氲,带着淡淡的清香,似乎与梦中那令人作呕的苦涩截然不同。
萧歧迟疑片刻,终究是连日来的惊惧疲惫占了上风。
他就着申首乌的手,缓缓将一勺药饮下。
温热的药液滑入喉中,似乎真的带来了一丝安宁,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当真…是梦么?”他喃喃自语,语气已软了下来。
“自是梦魇。”申首乌语气笃定,又喂过去一勺药,“陛下真龙天子,百灵护佑,邪祟岂能近身?定是日前看了西北急报,忧心所致。”
他言语从容,动作不疾不徐,一句句安抚敲在萧歧最疲累的心防上。
一碗药尽,萧歧眼中的惊骇已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倦意。
他重新躺下,申首乌为他掖好被角。
“首乌,”萧歧眼皮沉重,声音含糊,“你就在外殿…莫要走远……”
“老奴遵旨。”申首乌躬身应道,“老奴就在外头守着,陛下安心睡吧。”
烛光下,天子的面容渐渐平和,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似是沉入了药物带来的沉睡之中。
申首乌静立榻前,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萧歧已然熟睡,这才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转身,脚步轻得像猫,走出了养心殿的内寝。
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外殿当值的小太监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雕木塑。
申首乌脸上那谦卑温顺的神情,在转身的瞬间便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他并未停留,径直穿过庭院,身影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宫道漫长,夜风凄冷,吹动他衣袍下摆,猎猎作响。
宫墙高耸,月光只能洒下狭窄的一道,照亮他半张面无表情的脸。
巡夜的侍卫远远看见他的身影,皆无声躬身避让,目光不敢有丝毫抬举。
太医院位于外廷东路,此时早已过了当值时辰,院门虚掩,内里只有零星几间值房还透出灯火。
申首乌推门而入,对前厅打着瞌睡的小药童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最里间的一处僻静诊室。
室内,只点了一盏孤灯。
一人背对着门,坐在书案前,正伏案书写。
灯影将他的背影拉得细长,投在满是药柜的墙壁上。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药材交织的复杂气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微甘。
听得脚步声,那人并未回头,笔下亦未停顿,只淡淡开口,声音低沉平稳:“陛下安歇了?”
申首乌走到室中站定,“陛下服了药,已然睡下。”
他略一停顿,声音压得更低,“陛下梦中惊悸,狂呼‘宋太医’索命,醒来后神志已不甚清明,竟下旨要处死太医院中根本不存在的‘宋太医’。”
书写之声戛然而止。
坐在案前的人缓缓放下笔,却仍未回头,只是沉默了片刻。
灯光摇曳,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侧影。
“知道了。”良久,他才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那人重又提起笔,蘸了蘸墨,继续书写,纸页沙沙作响。
“陛下心神动荡,非药石能速效。往后每日的安神汤,需准时侍奉陛下服用,不可间断。”
他吩咐道,语气平淡如同交代最寻常的医嘱,“宫中一切,皆要如常,不可引人猜疑。”
“是。”申首乌道。
“辛苦师兄了。”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好生伺候陛下。很快…一切便要结束了。”
申首乌不再多言,悄步退出了诊室,轻轻掩上门。
室内重归寂静,只余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声响。
那坐在灯下的人,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他缓缓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轻轻吹了吹。
烛光跃动,隐约照亮纸上字迹,并非药方,反而像是某种密函。
他抬起手,指节分明,缓缓将那张纸凑近烛火。
火焰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很快便将那密函吞没,化作一小堆灰烬,散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凝视着那点残灰,眼神幽深,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养心殿中那被梦魇与药物交替折磨的帝王,也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结局。
窗外,夜风更急,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如同怨灵低泣。
而太医院深处这一星灯火,很快也熄灭了,彻底融入了无边无际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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