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都京城外官道的积雪,驶向那巍峨的城门。
车厢内,暖炉余温尚存,却驱不散一片沉寂。
封灵籁背靠车壁,阖上双眸,眉宇间尽是长途跋涉后的倦怠,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蓝眸女子自车厢暗格中取出两只釉色莹润的玉瓶,其质温润,显非凡品。她将其中一瓶递向封灵籁,声音如珠落玉盘,轻柔却不失清晰:“姑娘,此乃疗伤圣药,服之可缓经脉灼痛,固本培元。”
另一瓶则递予曲正文。
封灵籁目光落在递到眼前的瓷瓶上,并未立时接过。
江湖风波诡谲,人心难测,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反而令她心底警铃微作。
这女子意欲何为?
所求为何?
蓝眸女子似能洞察人心,见她迟疑,唇边漾开一抹清浅笑意,“姑娘无需多虑,此药专为姑娘所备,绝无害处。姑娘伤势虽不致命,若不及早调理,恐留暗伤,于日后修行不利。”
封灵籁依旧不动,一双明澈眼眸从瓷瓶缓缓移至女子脸上,目光如电,似欲穿透那层温婉表象,直窥其心。
蓝眸女子迎着她的审视,神色坦然,无半分闪烁,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静待她的抉择。
一时间,车厢内气息凝滞,仿佛连空气都沉重了几分,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咳,”曲正文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朗声一笑,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爽直,“这位姑娘兰心蕙质,貌美如仙,岂会是那等宵小之徒?”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大大方方接过递来的另一只玉瓶,拔开塞子,看也不看,便将一粒朱红色的丹丸纳入口中,喉头一动,已然咽下。
“师弟!”肖灵音惊呼一声,想要阻拦已是不及。
封灵籁在曲正文吞药刹那,眼风如刀,迅疾扫过蓝眸女子的神情,见她面色如常,眼神依旧清澈坦然,心中疑窦稍减。这才接过瓷瓶,微微颔首:“多谢。”
指腹摩挲着瓶身细腻冰凉的釉面,封灵籁眼中掠过一丝探究。她拔开瓶塞,一股清冽幽香,带着草木灵气,瞬间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她瓶中装的并非丹丸,而是澄澈碧绿的药液。
此番,封灵籁再无犹豫,仰首便将那碧绿药液一饮而尽。
药液入喉,初时微凉,继而化作一股温和却沛然的热流,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如同初春的暖阳融化了冰封的溪流,所过之处,淤塞的经络被悄然疏通,几近枯竭的丹田亦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回涌。
封灵籁苍白的面颊上终于浮起些许血色,然而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却如同烙印,深深嵌入。
她复又阖上眼,倚着车壁浅眠。
曲正文服药后甚是平静,闭目调息,呼吸绵长均匀,似已入定。
唯有三人之中的肖灵音,面上虽竭力维持镇定,但搭在膝上的手指却急促地轻轻敲击着,泄露了心底的不安与焦灼。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在一处宅邸门前缓缓停驻。蓝眸女子纤指微挑车帘一角,望了望窗外,回首轻声道:“到了。”
封灵籁与曲正文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肖灵音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长气。
封灵籁递过一个眼神,示意她搀扶行动不便的曲正文先行下车。
待两人略显蹒跚地下了车,车厢内便只剩下封灵籁与那蓝眸女子相对。
蓝眸女子唇角含笑,静静等待。
封灵籁凝视着对方,目光沉静如水,片刻沉寂后,终是开口,声音清冷:“今日援手,我无名铭记于心。”
蓝眸女子在她伸手欲推车门之际,声音压得极低,如耳语般送入她耳中:“奴家名唤若衣。姑娘日后若遇难处,可来美人城寻我。”
封灵籁推门的手势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恢复如常。她未曾回头,亦未置一词,恍若未闻,身形一闪便跃下马车,快步跟上肖灵音与曲正文,汇入都京城门内的人流。
走出约莫一丈之地,身后传来马车启动的声响,那声响渐行渐远。
封灵籁蓦然驻足,回首望去,只见那辆马车已化作街角一个模糊的黑点。她黛眉微蹙,心中疑云丛生。
肖灵音打趣道:“怎么?舍不得那蓝眼睛的美人儿了?”
封灵籁收回目光,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困惑:“只是觉得……她待我们,未免过于不同寻常。”
曲正文亦感好奇:“何处不同?”
“无缘无故的援手,不求回报的赠药……处处透着蹊跷。”封灵籁沉吟道。
肖灵音秀眉一挑,带着几分自得:“这有何难?待我回去为你起一卦‘梅花易数’,管叫那女子来历心思,无所遁形!”
封灵籁奇道:“这也能算?”
肖灵音扬起下巴:“自然!”
封灵籁体内药力流转,伤势已大为缓解,气力渐复,便与肖灵音一左一右,扶持着曲正文向府邸深处行去。
冬日的白昼消逝得极快,三人回到府中时,暮色已如浓墨般浸透了庭院。窗外寒风呼啸,卷起零星的雪沫,悄然飘落。
小曲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匆匆迎出,微光映着他略显稚嫩的脸庞。
封灵籁见他独自一人,心头微动,问道:“你师父……还未归家?”
小曲摇头,语带担忧:“师父压根儿就没回来过!只差人送来一封急信,说是太子殿下突发恶疾,陛下亲命他留守东宫诊治,一日不愈,便一日不得归家。”
封灵籁脚步微滞,眼中掠过一丝凝重:“如此说来,自我们离府至今,他竟一直困在东宫?”
“是啊!”小曲的声音带了哭腔,“美鲛人姐姐,你说师父他……会不会有事啊?”
封灵籁压下心头不安,温言安抚道:“莫慌。你师父医术通神,定能逢凶化吉。若真有万一……”她眸中寒光一闪,语气斩钉截铁,“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必去东宫将他带回来!”
小曲闻言,感激地转过头来。灯笼昏黄的光扑上封灵籁的脸庞,小曲骤然瞪大了双眼,如同白日见鬼,手指颤抖地指向她,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调:“你……你是谁?!”那眼神,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骇然。
封灵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怔,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触感依旧冰凉光滑,并无异样。
“小曲,你怎了?”她声音尚算平静,心底却已悄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肖灵音与曲正文闻声,目光亦齐齐聚焦于封灵籁面上。
小曲生怕她们瞧不真切,慌忙将灯笼高高举起,昏黄的光晕彻底笼罩了封灵籁的面容。
看清一切的曲正文亦是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无名!你的脸……你的脸怎生变了?!”
封灵籁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如坠冰窟:“变……变了?”
肖灵音亦是目瞪口呆,喃喃道:“是……是变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张脸!”
此言一出,封灵籁脑中轰然作响,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小曲,身形如电,疾奔回自己房中那面打磨光亮的铜镜之前。
昏黄的烛光下,铜镜清晰地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容颜。不是她记忆中那清丽绝俗,带着几分妖异之美的脸,而是一张极其普通,丢入人海便再也寻不着的平凡面孔!。
封灵籁死死盯着镜中人,指尖带着一丝颤抖,她用力揉搓着面颊皮肉,触感真实,毫无人皮面具的痕迹,除了这陌生的五官轮廓,一切如常。
“不……这不是我!我的脸!我的脸怎会如此?!”一声压抑着巨大惊骇与茫然的低呼,终于冲口而出。
镜中那张陌生的脸上,一双眸子却因极度的震惊而亮得惊人,那是唯一还能找到昔日封灵籁影子的地方。
肖灵音三人忧心如焚,紧随而至,冲入房中,只见她失魂落魄地背对着铜镜,跌坐在地,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
曲正文见她如此,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楚与怜惜汹涌而上。他抢步上前,蹲跪在她面前,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无名,莫怕!无论你变成何等模样,我曲正文在此立誓,定会护你周全,寻遍天下名医为你诊治!纵是阎罗殿前,我也陪你走一遭!你……你万不可……”
封灵籁缓缓抬起头,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与空洞,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是……毒。”
她忆起“美人城”中,那些或明艳或妖娆的美人曾状似亲昵地触碰过她的脸颊,一丝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肖灵音闻言,立时想起马车上那一幕,神情激动:“是那若衣!是她给的药有问题!”
封灵籁却缓缓摇头,目光幽深:“不……不是她。”
那药液入腹的暖意与疗愈之感做不得假。
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美人城”深处的梅林,或许,毒便是那时悄然种下的。
那黑金长袍女子,究竟是惩罚她在城中杀人?还是……另有所图?若为惩罚,为何又帮她处理尸体?那句“是为你好”……
难道自己原本的容颜,当真会招致泼天大祸?
小曲急道:“我这就去找师父回来!”
“不必了。”封灵籁声音疲惫而决绝,带着疏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都出去吧。”
曲正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是错愕与被拒绝的痛楚。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封灵籁却猛地抽回被他虚握的手,背过身去,声音陡然转冷,如冰凌相击:“出去!还要我再说第三遍么?莫非定要我动手相请?”
曲正文的手颓然垂下,眼中光芒瞬间黯淡。他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深深看了她挺直却孤寂的背影一眼,低声道:“好……我们出去。你……莫要太过伤神。”
肖灵音见此情形,心中亦是难过万分,却也知此刻任何言语皆是苍白。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手拉起茫然无措的小曲,一手用力拽住失魂落魄的曲正文,转身默默退出了房间,轻轻掩上了房门。
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
封灵籁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对那冰冷的铜镜。镜中那张陌生的脸,若抛开她原本倾国倾城的容貌,其实也算不上丑陋。眉眼端正,鼻梁挺直,只是组合在一起太过平凡,如同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毫无惊艳之处。
她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意。这张脸,当真是“人山人海,平平无奇”。顶着它,混入人群,怕是一眼、两眼、乃至三眼四眼,只要对方不是刻意寻找,都绝难注意到她的存在。
心底深处,那毁天灭地的悲愤与绝望似乎并未如火山般爆发。更多的,是一种巨大而令人窒息的落差感,以及……强烈的不适。正如由云端骤然跌落凡尘,由琼浆玉液换作粗茶淡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曾拥有过那般惊世容颜的她?这翻天覆地的骤变,岂是片刻便能坦然承受?
那黑金长袍女子的警告犹在耳边。
为她好?这副模样,当真就能避祸?她原本的容颜,究竟触动了何人的逆鳞,竟招致如此阴狠的算计?
无数疑问在脑中翻搅,如毒蛇噬咬。
头痛骤然袭来,如同无数钢针攒刺。
封灵籁试图揉按太阳穴缓解,那痛楚却愈发剧烈,直搅得她胃中翻腾欲呕。她再无力支撑,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床榻上,紧紧闭上双眼,仿佛要将这残酷的现实连同那锥心的头痛,一并隔绝在黑暗之外。
窗外,寒风卷着雪,敲打着窗棂,呜咽作响,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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