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岁惜看着言之颀那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偶然听过，镇妖司以镇妖安民，守序宁疆为己任，”陈岁惜后退几步，靠在门板上，“如今花妖未除，山河不宁……”
“陈少司，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镇妖司的职责。”言之颀蓦地打断她，“太师案，你已‘圆满’结案，凶手伏法，皆大欢喜。至于什么花妖遗祸……只是你的一点猜测罢了。”
“我镇妖司的职责是镇压为祸人间的妖邪，不是陪你去追捕一个已被你‘认定’不存在的幕后黑手，”言之颀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上，“你的‘追查到底’，用错了地方，也找错了人。此事，镇妖司不会插手。”
“你！”陈岁惜的呼吸猛地一窒。
陈岁惜无话可说。
确实，在她知道花妖和皇室有牵扯的时候，选择了独自调查而不是闹大。和停说卿公子的事，还有后来去醉中仙寻找卿公子，她都是避开耳目行事的。“卿公子”在卷宗上只提了一笔……
她用力地捻着刀穗，轻轻开口:“言司正，停云是顶罪羔羊，你我心知肚明。那卿公子就在江南，下一个目标就是傀师。那可能是又一条，甚至更多条人命……你镇妖司的符咒贴得住妖魔，贴得住人心吗？”
言之颀不为所动，低垂着眼，仿佛已经睡去了。
“言司正，你今日袖手旁观，他日妖祸蔓延，江南染血，你镇妖司就能独善其身？！你符箓上的朱砂，染的就不怕是无辜者的血吗？！”陈岁惜闭了闭眼，想起来太师腹中染血的白莲。
几息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言之颀终于抬头，面无表情地回视陈岁惜：“说完了？”
陈岁惜舔了舔犬牙，突然想拔刀把这家伙砍了。
“陈少司的侠义高论，令人钦佩。可惜，镇妖司行事，自有章程法度，非凭一腔热血。请回吧。”言之颀抬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陈岁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又被寒心的感觉压了下去。所有的愤怒、失望、不甘，最终化作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她猛地抓起案上的卷宗副本，摔门而去。
巨大的声响震落了木门上的灰尘，也震落了言之颀桌上的烛台。
“哐当！”烛台滚落在地，烛火瞬间熄灭大半，书房内光线骤然昏暗。
言之颀僵坐在书案后，脸庞被明灭的烛火照得阴晴不定。
陈岁惜最后的话如同荆棘狠狠扎进他看似坚冰般的心中。
「镇妖司以镇妖安民，守序宁疆为己任。」
「如今花妖未除，山河不宁……」
「你符箓上的朱砂，染的就不怕是无辜者的血吗？！」
那些字句，带着陈岁惜特有的锐利与炽热，一遍又一遍，不受控制地在言之颀死寂的脑海中回响，吵得他不得安宁。
苍生大义与他那点可笑的坚持交织在一起，深深刺着他的心。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是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他偷偷打开师傅那个用三道符咒层层封禁的乌木书匣吗？
还是他费劲心思求根溯源后，跪在冰冷的宫阶前，试图面见先皇时？
亦或是……从他被师父，被历任司正，被这森严的镇妖司本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教导着“守口如瓶”、“明哲保身”、“权衡利弊”、“莫问天家事”开始？
“镇妖司……”言之颀想着想着，嘴角露出一抹嘲弄。
“皇……”言之颀坐在幽暗的书房中喃喃自语，“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风忽然大了，猛烈地撞击着窗棂，发出“哐啷”的巨响。言之颀慢慢踱到烛台前，将它扶到桌上。
他拉开门，冷风呼啸着灌进房间，视野所及已经看不见陈岁惜了。
冷风醒人精神，他吹了半宿，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寒意未褪。陈岁惜收拾收拾，便入宫了。
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次第开启，露出其后森严漫长的甬道。
陈岁惜一身暗青色的镇南关官服，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她怀中抱着那份决定性的结案卷宗，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在冰冷的金砖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间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
龙椅之上，皇帝冕旒垂面，看不清具体神色，但那股沉凝如渊的威压，笼罩着整个大殿。
陈岁惜目不斜视，行至御阶之下，单膝跪地，双手将那份沉甸甸的卷宗高高捧起，清朗的声音打破殿内的寂静：
“臣，镇南关副使陈岁惜，奉旨查办太师徐敬承遇刺一案。现已查明真凶，案犯业已缉拿归案，供认不讳。所有证据链完备，恭请陛下御览！”
早有内侍快步上前，恭敬地接过卷宗，小跑着呈到御案之上。
皇帝并未立刻翻看，冕旒下的目光似乎隔着珠帘落在陈岁惜身上，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陈卿辛苦。”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听不出喜怒，平缓而威严，“此案震动朝野，卿能在几日之内查明真凶，缉凶归案，实属不易。凶手何人？动机为何？”
陈岁惜依旧维持着跪姿:“回禀陛下，凶犯名停云，年约三十，籍贯不详，为半妖。此人早年身负血海深仇，性情偏执凶戾，擅邪异武功，疑受妖邪蛊惑。其利用徐三郎君年少单纯，以诗会之名接近，精心设下圈套，最终行凶。”
“至于太师腹中莲花，徐三郎被剖之心，”陈岁惜停顿了一下，“为泄愤之举。”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所有凶案现场痕迹、遗留凶器、以及案犯停云本人的供述、指认，皆指向其一人所为，证据链清晰无误。”陈岁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经反复核查，并无他人参与或指使之实证。”
“哦？”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质疑。
是刑部尚书李崇山，他迈出一步，对着御座躬身，然后锐利的目光直刺陈岁惜:“陈副使，老夫听闻此案妖异诡谲，现场残留妖气，更有传言牵涉月露寺旧事与花妖作祟。卷宗之中，对此等疑点，可有明确定论？那停云所供述之‘卿公子’，又是何方神圣？”
陈岁惜抬起头，神色依旧平静，眼神澄澈坦荡，迎上李崇山审视的目光：“回李尚书，此案现场确曾有微弱妖气残留，经镇妖司会同勘查，为停云血脉激活后的妖气。”
“至于案犯停云所供述之‘卿公子’，经臣多方查证，追索其行踪、背景、关联人物，皆如石沉大海，杳无踪迹，”陈岁惜继续道，“臣推断此名号，极可能为停云精神错乱之臆想，或其为推卸罪责、混淆视听而刻意虚构之人。此点，在卷宗审讯记录及查证报告中，均有详尽说明。”
李崇山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个“完美”的解释并不完全信服，但陈岁惜搬出了镇妖司的勘查结论和详尽的查证报告，他一时也找不到更坚实的证据反驳，只能沉着脸，目光在卷宗和陈岁惜脸上来回逡巡。
皇帝的手指在御案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锤定音的意味:“陈卿办案迅捷，条理分明，证据确凿。此案凶徒停云，罪大恶极，手段残忍，天人共愤！着镇南关严加看管，待秋后，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告慰徐太师及徐公子在天之灵！”
“臣，遵旨！”陈岁惜垂首领命。
“此案，”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群臣，“到此为止。朕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捕风捉影、扰乱人心的无稽之谈！”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应和。
陈岁惜轻轻吐出一口气，随着众人起身，垂手肃立。
赌对了。
她敢把卿公子从卷宗里拎出来就是猜到，皇室很大可能不会让花妖一事公之于众。
众人如潮水般退到殿外。
阳光有些刺眼。
陈岁惜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回望那森严的宫门。明面上的案子结束了，停成了平息风暴的祭品。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陈少司，等等！”
熟悉的声音叫住了陈岁惜，她转身，略微点头。
薛惊鸿递给她两样东西。
一件是陈岁惜忘取的刀，还有一件是个布包。
“你的刀。”薛惊鸿道。
“多谢薛少司。”
薛惊鸿把布包赛到陈岁惜手上:“你这刀真好看，有名字吗？”
“断水……”陈岁惜有些疑惑地抓着包，“这是？”
“卷宗吧，问安让我带给你的。”薛惊鸿一边说一边瞄着陈岁惜的刀，“断水…就是抽刀断水水不流，提到开山山不合的断水？陈家双刀之一的断水？”
陈岁惜被他问得脑子嗡嗡响，最终在薛惊鸿几乎是“给我摸摸”的请求中回到镇南关。
陈岁惜打开布包，发现上面写着“通明琉璃骨”。
“诶？”陈岁惜看着擦刀的薛惊鸿，“你说言之颀给你的，他人呢？”
“啊……他患风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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