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琴尚谷第一时间倒是想立刻告诉母亲的,但这琴实在受损严重,若修整好了再送去应该是能得到一个笑脸的了。
细细算来,十几年的光景,尚谷竟从未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个笑脸。
她总是那样,疏离漠然,似寒潭秋霜,尚谷早就习惯了。
这也并非是一开始就适应的,过往每次拜见母亲,尚谷即使不愿多想也不得不怀疑,母亲并不爱她,至少远不及自己对她的爱。
从小的时候就未感受到过分毫礼节之外的温暖,她有时候也会抱自己,可当外人离开,尚谷也得离开母亲的怀抱了。
有一次单独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茶具,滚烫的茶水倒在手上,瞬间红了一片,痛得她哇哇大哭。
但母亲就正坐着看她,没有丝毫动作,哪怕面前的小孩哭得满脸是泪。
尚谷记得她的眼神,事不关己,或者是麻木呆滞,总之无所作为。
她在自己面前常常这样。
直到宫人听见哭声进来,将她抱去冲凉水,母亲都还在那里坐着。
可天底下是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尚谷觉得,尚谷从未怨过她。
后来的一年一见母亲同样冷漠,尚谷有些生气,便每一次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小发雷霆,然后窝囊地告诫自己:再也不要乞求母亲的爱。
但这样的话过了那阵也就好了,下一次相见时尚谷依旧期待。
也许是母亲的爱过于隐忍,不显山不露水,但总有一天,能感受到的吧。
尚谷走回客栈时行人已经散去不少,尚谷抱着琴木立在怀中,缓缓走过这都城的街道。
几家招牌酒楼挂着大红灯笼,暖光照在路面的石板上,迎着客人从酒楼出来,顺手将打包的残羹抛给趴在阶下的狗。
仲都的狗和人一样,都是在富贵窝里打转惯了的,但凡闻得那食物油水不够,都不稀得抬眼看,敷衍地摆摆尾巴叫了两声算是回应。
这一叫可了不得,方圆一里的狗立刻稀稀拉拉地响应,吓得走在尚谷前面的小孩忙躲到母亲身后。
可狗叫声又从身后来了,小孩只好躲到母亲前面。
四面八方都有狗叫声,小孩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围着母亲转。
那位母亲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还不够成熟稳重,先是笑了一番,笑够了才将孩子抱在怀中安抚。
想来是找着了以后治孩子不听话的方法。
孩子紧紧贴着母亲,一颗小脑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与走在后面的尚谷打了个照面,好奇地看着尚谷走了一路。
尚谷回客栈之后就早早睡下,她从小睡觉这件事就不让人操心,不管心里憋了什么闷,只要身体沾着床就能一夜好梦。
而远在长与日的卢郁久没这本事,虽然已经知道尚谷的行踪,可这么多年除了把尚谷当学生,说句僭越的话,更是当自己的孩子一般在养。
以至于已经躺下,辗转之后又起身,点了盏灯翻阅午后送来的机密。
南下楚玉夜袭筑阳,安插的奸细首鼠两端,大败身死。其女楚良被窦鸣认作义女,已送往仲都门客家中。
当今天下诸侯割据,南边窦鸣和北边夏扶往前十年不过无名之辈,眼下却敢对朝廷诏令受而不从,私辟官吏。
朝中皇帝是个连光和风都见不得的病秧子,年纪又小并无实权,自然是无力管这档子事。
把持朝政的邓圭初始还容不得第二个人如自己般放肆,以天子之名南征北伐数次之后就变了脸,看在二人尚未僭号的份上封了其几位还没官身的小辈,算是握手言和。
此后二人更是无法无天。
卢郁此次放尚谷出去一方面是知道这家伙关不住,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尚谷能自己在这三人中做出选择。
或找到这三条之外的路。
“乌就。”
门外的人听到卢郁的呼声进来,见卢郁身上只着单衣,进门后先取下架上的外衫,上前披在卢郁肩上。
“阁主何事?”
卢郁拢了拢外衫,才这么一会儿手已经僵了。
碍于身上的病,卢郁冬日里屋内也不能烧炭,否则如芒在背奇痒难耐,只能硬生生捱过这湿冷的秋冬。
卢郁道:“让白山去一趟仲都,随她一同查找孙颐的下落。”
白山自幼就和尚谷跟着乌就习剑,少即有所成,派她去最合适不过。
仲都隶属于长与日的四使必然回密切关注着尚谷,出不了事,但卢郁希望尚谷能有一个说话的人。
乌就应声称是,想起另一件事来,“殿下若去驳古寺,是否要阻拦?”
尚谷的母亲苏易自十三年前的宫变之事后一同被长与日救了出来,一直在驳古寺中诵经,尚谷这次出门必然是会去拜见的。
提到此事,卢郁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还是下决心道:“随她吧,她总会知道,让白山务必随侍左右即可。”
话说完,见乌就还没出门的意思,卢郁忍不住问:“还有事?”
乌就摇头,“无事,夜已深,阁主还是歇息吧。”
见卢郁不说话也无所动,乌就只好败下阵来,默默出门去,靠在门边思忖:下次还是应当以殿下为话头才是。
如果早早歇息是为了保重身体多陪殿下几年,乌就有八成把握卢郁会去睡下的。
每一年的秋冬都如此难捱,乌就凭借着行走江湖多年,算是把有点名声的大夫都搜罗了一遍,还是不得所谓神医。
入秋后天亮得晚,尚谷醒时窗外还是灰蒙蒙一片,洗漱完才大亮。
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头发她是真没招,只能全都绑在脑后,一番收拾下来,镜中的人看着还算神采奕奕。
去探查孙颐失踪一事,最方便能够进入千山书院的方式毫无疑问是成为里面的学生,但这个时候早就过了书院招生的时候。
连大门都没能进去的尚谷只能百无聊赖在周围踩踩点,正观望着就被一张记着棋局的纸糊脸上。
墨迹还未完全干透,尚谷一摸脸上感受到凉的地方,果然摸了一手黑。
定睛一看那纸上的棋局,忍不住啧了一声,她七八岁时候也下不出这水平,“棋下这么臭还乱扔。”
话音才落地,隔着一堵墙,院内响起一声咆哮:“你说谁棋臭呢,你有本事你来!”
双方水平差距确实明显,可这明明布局时明明有定势能用都束手束脚,说着一句不算冤枉了他。
尚谷不知道里面是何人,只觉得好玩,学着他说话:“你说谁棋臭呢~”
“你!你——你是谁!”
这么明晃晃的挑衅,对面已经怒不可遏了,尚谷听见他剁脚的声音。
“我是——下棋稍微比你好些的人,你们书院的人都这水平吗?”
尚谷听声音对面年纪尚小,应是十三四岁的样子,自尊心一点轻轻撩拨都受不得。
“才不是!我只是不善于棋术而已,学长他们都比我强,书院的人都比我强的。”
后面两句话说出来山谷觉得墙后的人快要哭出声来,不好随便欺负人,声音缓和下来安慰:“好好好,你只是不善棋术而已。”
这安慰的话不说还好,一说对面就收不住了,直接哇哇大哭了起来,吓了尚谷一跳。
“阿耀,你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另一个年长的声音传来,尚谷顿时心虚,想抓紧溜了,毕竟人是她惹哭的。
但那家伙直接哭着告状:“墙外有人呜呜……说我棋臭……呜呜呜”
这么点小事,就不能和着眼泪吞了吗,尚谷才走了几步,年长的声音又响起。
“墙外何人?”
尚谷闻声即跑,没成想书院里的人立刻就跟着追了出来,还是直接翻过这快一丈高的墙出来的。
直接落在尚谷准备跑的前端。
“你是何人,在书院附近徘徊有何居心,从实说来!”为首的侍卫刀已经出鞘,大有尚谷不老实就动刀的架势。
尚谷第一反应摸腰间的剑,但今日想着是来书院,并未佩戴,只好行礼道:“路过,我刚好路过,接到了里面那位小公子的棋局,才同他聊了两句。”
聊了两句?能把人惹哭?
“满口胡言,将人拿下,让院长处置。”
三两下尚谷就被绑成了粽子提溜进书院,也算是殊途同归。
进了内院,被人往前一扔,本就没站稳的尚谷险些磕到地上,一抬头就看见脸上泪痕依稀可见的那位。
伸出手指着自己,向边上那位看起来颇具权威的人道:“就是她骂我,她肯定不是好人。”
难怪脑子不好使,看在这个的份上,尚谷心里不会再与他计较什么的。
“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书院是讲理的地方,总不至于说句话就要把我抓起来吧,还绑得这么紧。”
绳子勒的尚谷手被折在背后,整个人身体不得不往前倾,而且绳子还在身上缠了几圈,完全就是过年绑猪的手法来的。
“先松绑吧。”年长那位终于开口,“我是书院的教授,佟度。”
他都发话了,为首的侍卫却还犹疑:“公子,此人在书院外徘徊良久,恐包藏祸心,是否应上报院长再详查一番6?”
“无妨。”
尚谷今日这身也算得上有些风度,加之佟度研习棋术,对棋下得不错的人向来有好感,因此对尚谷为人自觉有把握。
见佟度如此,侍卫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手下解开绳子的时候还生拉硬拽,勒得尚谷手腕疼。
真是不客气啊。尚谷晃了晃手腕,红痕明显,那绳子粗糙,还怪刺挠的。
尚谷活动手腕的时候眼神盯着哭包,突然大幅度抬手给他吓了一跳,生怯怯站到了佟度身边,手拉住袖摆低声唤道:“老师。”
佟度拍拍这位阿耀的肩膀,眼神回敬尚谷的注视,戳穿她的谎话:“书院附近并无集市,亦不见人家,因何路过呢,你是谁?”
“尚谷,闲来无趣四处走走而已。”
尚谷简洁干脆回答了佟度的问题,今日闹了不愉快,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谷?”鲜少有人会用这个字作名。佟度跟着念了一遍,不深究她的借口是否用心,而是问:“尚谷方才在墙外一言,想必是精于棋术了。”
千山书院位列大周之首,其中的教授绝非泛泛之辈,尚谷听到这话就明白其实是在挖坑吧,打算替自己的学生教训教训尚谷。
“勉强,跟着我的老师学过几年。”
“那来上一局如何?”
“呵呵。”尚谷扯出一丝微笑,这人比自己至少大十来岁吧,有本事去找卢郁比才算有种。
苦笑完这棋该下还得下。
尚谷执黑,佟度执白。
下了二十几手尚谷就知道面前这人棋风沉稳厚重,完全没有因为对手籍籍无名而轻视,也不会被对手左突右刺的风格影响自身布局。
不过尚谷好歹在卢郁手下也不会输得难看,算是有来有回。
佟度面色不懂,内心倒是欣喜,看出尚谷怀着锐气又步步留有退路,他的学生中怕是也难得有人能如此。
不过棋并未下完,中盘尚谷就耍赖不下了,点到为止,借手疼的借口要先走。
“小友的手既是在书院受的伤,书院中也设有药斋云水间,可让阿耀这就去请医师来。”
“这就称‘小友’了。”阿耀嘟囔着嘴,不太乐意地动了两下,脚还停在原地。
佟度知道他是心里不服气,好言道:“棋之一事非一朝一夕之功,阿耀是有天赋的孩子,日后会有所成的。去帮老师将医师请来吧。”
被夸了一局心里可算舒坦了,眼神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看向尚谷,又看看那盘棋,问:“那这盘棋是谁赢了?”
尚谷眼神四处晃悠打量着院内的景致,佟度则一时未发一言。
二人棋力相当,不到官子阶段难以分出胜负,而佟度也没有把握能在收尾处理得更胜一筹。
“更是该用心于功课了,否则日后连胜负都分辨不出岂不将书院颜面扫地。好了快去吧。”佟度将人打发走,愈发对面前的尚谷感兴趣。
试探道:“尚谷看着年纪不大,也是还在念书吗?”
尚谷摇了摇头,“游手好闲一枚。”
“那可愿留在书院中作棋术讲师,随我做些教授之事,既可钻研棋术,亦算得上半个公差。”
尚谷没想到这佟度竟有这么大的权力,直接能够聘任助教。
听刚才侍卫唤他“公子”,难不成是院长儿子?
如果做讲师,那查孙颐之事是比会容易许多,待事了再找个由头离开……
尚谷已经做了决定,为了显得没那么便宜,还是故作思虑良多纠结之态,半晌缓缓开口:“此事,佟教授说了便能算数吗?”
“自然。不过入职时怕是会盘问尚谷家中事,还请尚谷理解。”
尚谷浅笑着表示理解,看着佟度也笑眯眯的眼,怎么觉得对面这人才像是狐狸。
阿耀很快带着医师过来,跟在医师后面拎药箱的,还是个相识的人。
宋差。
真是有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