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可能不显慌乱地移开视线,魏晅同她提起傅廷玉,“长临曾提起他昨日在栖乐坊拘了一个琵琶女,恰好遇上了你,当时可是过去听琵琶的?”
攸宁微微叹一口气,说是啊,“昨日一天着实是惊险,在栖乐坊便遇上了与昨日那人同伙的贼人,也不知如何那般巧,他们一伙人都盯着我和县主不放。”
最开始不语,其实攸宁是有些难过,居上者的决策,为人臣者是无法左右的,更不能心怀怨怼,有所不服,但她以为,魏郎君本该是遨游于天际的鹰,圣人将他拘在长安,便是将他关进了笼子里,而后斩将搴旗的小将军,要在同僚的监视下教她学琴。
是大材小用,也太不自由了。
眼下打开了话匣子,她仿佛还有许多许多话想与他说,“其实我阿娘的琴便很好,但她多年来极少弹,就连我也只听过几回而已,我的琴得她指点,但总不及她。”
“我朝与松漠时战时和,前些年一直较为安稳,和平时整兵秣马,总也离不开兵戈,杀伐生戾气,琴可以沉淀心绪,寄托情志。”魏晅向她娓娓道来,声音和缓,却又不乏味,像春日里淌过青石的山溪,“真要说起来,我不曾正经拜过师,唯一算得上是我师父的人,现今已经过世了。”
每每抚琴,总能想起。魏晅极少对人提起八岁以前的过往,即使面对家人,也是含糊其辞,爷娘总觉得他那段时间殊为不易,认为他不愿提起是因为过往不堪,其实不然。
他不愿提起,是因往日场景总能牵动悲戚,仿佛故人在心里离开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心生郁火,怎么也散不去。
可又实在思念,思念极了,便只好一遍又一遍弹那首关山月。
攸宁没想到能牵起他的伤心事,只好生硬地转换话题,“你的手后来可换过药?先生多次救我,如今倒是我欠你了。”
魏晅倏然笑了,“今日晨起时医师来换过药。”顿了顿,又说,“你我之间,不必言欠不欠。”
他们之间?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是朋友,知交,还是师生?
两人之间的氛围因这一句变得微妙起来,“是,先生。”
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她每喊一次,便仿佛挠了一下他的心,叫他浑身不得自在,于是他思忖片刻,还是道,“令慈亦是琴艺大家,我不过指点一二,莫要再唤我先生了。”
在他看来,他们不过是在外人眼中能算得是师生,在他心里从来没有这种约束,他也不会以她老师的身份自居。
顾家原是前朝左翊卫将军府,顾向松入京那年皇帝下旨翻新,赐给他做了宅邸。
顾向松留在家中办公的时间属实不多,用书房用得少,因此这书斋是曲夫人后来依着她的心意建设的,平时只曲夫人一个人在用。
从花厅后侧出来,进入这条清幽的小径,往前行过一程,是一条潺潺的活水,其上架起一座木质的廊桥,仿佛楚河汉界般与前院分隔开。
两人并肩走上廊桥,方看见前方青灰砖石铺就的小径上,站着一个纤瘦的身影,着一袭松石的袖衫,伶仃地站在那里,仿若与两侧的绿竹融为一体般。
魏晅住了脚,中间隔着几丈远,看不清她的眉眼,只是光看气韵,他倒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攸宁则是一眼认出了阿娘,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廊桥,还不忘招呼身后的魏晅,“郎君,快来呀!”
然后一路小跑扑进阿娘怀里,撞得曲夫人一个趔趄,“阿娘,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啦,也没叫叠云跟着。”
曲夫人无奈地拍拍她的头,说来书斋取些东西,然后转头看见了魏晅,向攸宁眨眨眼,明知故问,“这位是……?”
攸宁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总觉得魏郎君的神色似乎比方才冷了些,但因不知何故,并没太放在心上,还是如常给阿娘介绍,“这位是魏晅魏郎君,阿耶请他过府教导我琴艺。”
“这位便是我阿娘了。”
魏晅抬起手,躬身向曲夫人见礼,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异样,只比平时更和缓低沉,听上去一点感情也无,“晅,见过卫国夫人。”
曲夫人挑了挑眉,觉得这小郎君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自己,可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从前从不曾见过面,他缘何如此呢?实在是有趣得很,但这世上厌恶她的人有许多,她从不曾放在心上,若不是因为他和女儿有些牵扯,自己甚至不会多看他两眼。
况且他与攸宁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她犯不上为这等小事伤神。
于是略略点头敷衍过去,便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自己转身回枕月庭了。
魏晅望着她的背影,闲适从容,端方得体,头一次感慨真有人的画技能那样传神,从前便罢了,今日见到本尊,方觉得人物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就连风韵气质都能描摹得一般无二。
攸宁见他出神,方觉其中或许真有事情,这才敛起了笑意,迟疑着问他,“郎君怎么了?怎么这般盯着我阿娘?”
攸宁看着他收回视线,望向她时,眸中重新漾起了笑意。
“方才我不是同你说起,我曾有一位师父吗?”
这话说得攸宁云里雾里,“那与我阿娘有什么关系?”
“令慈的面容,与我那师娘着实相像。”
啊,竟是如此,攸宁回想他方才的反应,顺着他的话猜测道,“那是你的师娘对你不好吗?你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她。”
他摇摇头,语气中掺杂了些微悲痛和愤恨,“不,不是我,是她对我师父不好,师父出门在外,一直很思念她,时常与我们提起她,我本以为她与师父很相爱,可就在听闻师父客死他乡后不久,她便另嫁他人了。”
真是个十分令人悲伤的故事,夫死改嫁本也是寻常事,但通常,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法律,都会为亡父守丧,三年后方可改嫁,否则便要处以徒刑。但在一些偏远县郡,若要不被当地官府所知晓,亦有的是手段。
攸宁于是开始为他的师父打抱不平,“世上怎会有如此绝情的女郎,便是不为律法,两人夫妻一场,岂可说改嫁便改嫁?”
魏晅见她如此,只觉好笑。
进了书斋,攸宁见到了许多眼生的女使,她能猜到,这些兴许便是阿耶派来“监视”魏郎君的,因此并没多问。
可待两人在琴桌前坐定了,她突然开口道,“你们先出去吧。”
女使们并没动,她们是奉侯爷之命来此的,既是为窥视魏郎君的一举一动,也是为三娘子的名声着想。
攸宁倏然抬眼,望向站在茶桌边上的女使,她方才留心观察,发现在她的话出口时,其余女使皆望向她,见她不动,便又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继续站岗了。
她当然知道,在这个屋里,这位小女使的话,比她的话管用。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顿了片刻,方欠身给小娘子行礼,“回三娘子,婢子紫苏,奉阿郎之命侍奉在侧。”
攸宁于是对她笑笑,笑意却已不达眼底,若是知微或者阿俏在此,便知道此时定要小心着伺候,这是小娘子不高兴的前兆。
“紫苏,带着你的人出去,敞开门,守在门口便是了,我与太常丞又不会长了翅膀飞出去。”
“三娘子恕罪,恕难从命。”
攸宁收起了笑,“若事后阿耶问起,我自会一力承担,不会牵扯到你们。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走是不走?”
紫苏面露难色,但最后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缓缓低下了头。
攸宁不再犹豫,起身便往外头走。
女使们都变了脸色,便连魏晅也有些意外,本以为她违拗不过,便会顺从她阿耶的意思,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出。
紫苏上面两步,面露急色,“三娘子要去哪里?”
只见她眼前的小娘子面无表情睇来一眼,“我去回禀阿耶,有你们在此,我自然无法专心学琴,还是不便耽误太常丞的时间了。”
紫苏额上淌过冷汗,心里直发慌,侯爷是说过令她们在屋内侍奉,小娘子若有不满,也叫她们不必应,但若因此坏了侯爷的事,遭殃的也必定不是小娘子,而是她们。
两害相权取其轻,攸宁知道她们会怎么选。
果然,只见紫苏嘴角抿成一条线,终是带着其余小女使退下了。
如此,虽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也有一时是不必考虑其他,真真正正沉浸在琴声里的,否则留这些人每日戳在眼前,攸宁会觉得喘不上气来。
天长日久,她肯定比魏晅先憋死。
终于松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便先习学吧,恰好借此机会精进一下她的琴技,与技艺高超者对坐切磋,定然是受益良多的,更何况她能与魏晅切磋的,可不止琴技。
为着魏晅,攸宁一连在家中安分了许多日,但终日憋闷在府中,是会出问题的。
某日魏晅下了直,但阿耶尚未归家,攸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琴弦,起了一个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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