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只剩一丝余晖被且生别墅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寂静得如同一口棺材。
江且坐在沙发拐角的地毯上,整个人蜷缩在一团,神情空洞地注视着前方,什么也看不真切。
杨妈无声默契地守在一旁,二十四小时的看护已成常态,但今天她异常安静。这座以她命名的别墅,跟皇宫一般华丽,实则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封闭式精神囚笼。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江且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喉咙发紧,心快要跳出来,身上也止不住地发抖。
她努力维持最后一丝体面,凭着习惯偏头看了眼杨妈在的位置,瞳孔不聚焦,像是在看空气。
“杨妈,我想泡澡,你帮我接点水好吗?”江且声音沙哑虚弱,身体已然到了极限。
从不知道多久开始,进食成了她每天最累的事。不论是多么美味,多么珍稀的,都不能让她提起一丝力气,喝了一两口白水就说自己饱了。就算强制塞了些食物,最后也是吐出来。
她的身体早已亮起最后的红灯,警戒声响个不停。
杨妈的表情在被黑暗掩盖,只有声音能听出有些为难,“先生交代过,夫人您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除非您让我在旁边看着您。”
但这是不可能的,江且还没有到什么都要人服侍的地步。自己没法控制自己,需要任人摆布的滋味太难受,那时候好像没有尊严这一说。
江且用仅剩那点力气轻扯嘴角,泪不自觉涌了出来。她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却更像是自嘲。
她身体的颤抖加剧,牙齿磕碰出骇人的声响,“给许诺打电话!”她猛地抬头,泪水汇聚在下巴大颗滴落,“现在,立刻!”
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杨妈不敢怠慢,掏出专门的工作机拨通了许诺的电话:“先生,夫人她……说想泡澡,但这不合规矩……您看?”
江且伸出手,抢过杨妈手上的电话,声音因激动或是难过断断续续:“许诺,我就想泡会儿澡……就一会儿都不行吗?”她终究还是泣不成声,“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别墅只剩下江且压抑到极致的哭声。今天的她情绪情绪来得格外陡,刚刚还是安安静静,现在就已接近歇斯底里。
良久,许诺深深呼了口气,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等我……我马上回来行不行?”
江且没吭声。
两人就这样隔着电话无声僵持着,最后还是许诺先败下阵来,“你开免提吧,我跟杨妈说。”
江且知道他这是同意了,将手机瘫在沙发上,手机传出有些颤抖的男声,带着他本身的清冷:“让她去吧,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吧。”
他实在困住她太久太久。
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笼也该到头了。
江且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又褪去,好像刚刚的交流已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双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本想擦干泪水,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掩面哭泣。
电话一直没挂断,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只要电话被对方先挂到,听到电话的忙音她就会情不自禁发抖。
许诺那边隐约传来会议的背景音,今天是他们季度会的日子。
江且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流不出一滴泪,情绪归于虚无。
她对着电话,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许诺,我爱你。”
真的很爱,所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该结束了。
虽然这些年她好像从来没说过,也从来没肯定坚定地回答过。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讨论的声音被打断,许诺急切到可怖的声音传来,“且且,我也爱你!很爱很爱,所以能不能……”
——别离开我?别对我那么残忍?
但回答还是被忙音掩盖。
江且说完没有听回答,径直挂断了电话。许诺也有着别样的默契,没有再回电。
洗澡水很快放好,杨妈走过来搀扶着江且,她已经虚弱到走不了道。
灯亮了,江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已经许久没照过镜子了,也不敢照。
镜子里的人已经形同枯槁,瘦得脱了像,皮肤呈现病态的白,灯一照有些透明,身着简单的白色睡裙,却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衣服都挂不住。
她摸了摸镜子里陌生的自己,转头对杨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不是好丑,我现在是不是变得特别特别丑。”
杨妈的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嗫嚅着:“怎么可能呢夫人,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最美的人了。”
江且笑了,鼻头发酸,眼睛却流不下一滴泪。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每个人都不拆穿。
有些决定一旦做好,就不想回头了,不想听到挽留的话,不想看到他们的眼泪。
杨妈将她扶到浴缸旁,默默退了出去。
有些路,终需独行。有些事,终要了断。
江且没脱衣服,直接坐进水里,温热的水柔和地包裹住她。她任由自己向下沉去,直到水流没过口鼻。
浴缸有安全系统,水位不深,但她依然触发了感应,被重重托起。
她剧烈咳嗽,艰难地呼吸着,抬起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巨大的鸽子蛋钻戒在灯光下是那样耀眼夺目。
看着看着连她都有些恍惚,但还是毫不犹豫将其褪下,戒指内侧,早已被剪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江且用力将它掰开,然后用锋利的断口,最准左手手腕上那些交错重叠的旧疤,狠狠划了下去。
动作熟练,表情冷静到残忍。
起初是血珠渗出,随即变成汨汨流淌。
伤口已经到了皮开肉绽的地步,直到血液喷射出来,溅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终于满意,将手腕垂进水中,靠向缸壁。
鲜血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流,无声地染红浴缸,等的人到了。
许诺猛地撞开浴室门,风尘仆仆,身上还穿着那套剪裁得体的西装,入目就是一片刺眼的红,和极具反差的病态白。
他看着浴缸里的人,头发湿答答地粘在脸上,明白她刚刚干了什么。
他单膝跪在刚开始形成的那滩血泊中,将鲜血直流的手腕从水中捞起,脱下高定外套捂住,气息粗重,眼底是化不开的恐慌与绝望。
视线扫过浴缸边那枚染血的钻戒,还有血肉在接口处。
尽管早有预感,尽管知道这天终究会来,但当它真正降临,心口的剧痛还是令人窒息,身体剧烈的颤抖,急促的心跳无一不说着他接受不了。
江且偏头看他,努力挤出一个完美的笑容,见他这般模样,身体还是先一步有了反应,眼尾在一瞬间泛起红色,眼眶中蓄了一层薄薄的泪。
许诺几乎疯了。他捡起那枚钻戒,迅速将衣袖弄到手肘处,毫不犹豫地用戒圈在自己的小手臂上狠狠划开一个深可见骨的口子。
这个口子不停撕裂扩大,好像一双眼盯着他们。
“江且……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求你……求你……别丢下我……求你”他声音已经完全哽咽,不成语调,只一味哀求。
江且没有回答,只是用尚能动的右手抚摸他的头,目光掠过他鬓角和头顶早生的华发,拂过他疲惫不堪的脸庞,最后看向他露出的小臂,上面刀痕遍布,触目惊心,新旧交替的刀疤。
有些话早已无需言明。
许诺从她的目光和眼神里读懂了让她痛苦的根源不知何时——变成了他。
她痛苦——许诺为了自己焦头烂额,疲于奔命,看他试图用自毁的方式挽留住她。
她不是被痛苦打败,而是被沉重的爱击溃了最后一丝活的希望。
感受到许诺坚定的,炽热的爱,反而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江且失血过多已经逐渐虚弱,声音都是气声:“许诺,你累了吧……也该累了,我也累了,所以尊重我一次好吗?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完完全全的决定一件事。”
她冰冷的指尖摩挲着许诺手上凸出来的伤痕,一个一个沉默地摸着,“每次我割一刀,你就割一刀更重的……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
她虽然说得有气无力但语气却十分自然,好像在唠家常,一字一句却像在许诺心口捅刀子。
许诺早在挂断电话后就叫了救护车,此刻车已到了楼下。他没心思管别的,只是讲水里的江且抱起来往外走。
怀里的人剧烈挣扎,说出的话确是冰冷入骨:“许诺,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许诺没停,脚下步伐反而越发大了。
江且感受到他温柔的血流到自己衣服上,眼神更添了一份决绝。
“许诺!我不想这样了!算我求你,算我这辈子欠你的,行不行?你还要用这样的方法困住我多少年?又一个十年吗?还是二十年?只要我想不开,只要我自残,你就跟着我做同样的事,你还要这样多久?”
许诺接到电话,同意她一个人,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她现在就在自己面前,眼睁睁看着她寻死他做不到。
他低吼,眼眶赤红:“我乐意!江且,只要你还爱我,只要我还能困住你,我就不会松手。”
江且突然失了跟他争辩的劲,沉默地在他怀里注视他,最后抬手描绘他眉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嘴唇轻贴他脸颊。
许诺整个僵在原地,眼神晦暗地低头看着她。
她还是那般笑容,如当年初见时一样,一双自带悲伤的眼睛。
“让我走吧,我希望我在你心里永远是好看的,你就当可怜我……我不想继续了,真的。”
许诺泪滴在她脸上,语气确是出奇的冷静:“你……真的决定好了?宁愿抛下我也要走?”
江且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逐渐涣散的瞳孔,平静地、坚定地看着他。
许诺率先移开目光,答案就在面前,还有什么可问的。
江且用手一点点擦去他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你怎么这么能哭,水做的。”
许诺将脸贴在她脸上,感受到她体温在迅速下降。
“带我去花园吧,我好久好久没出过这个别墅……好久没见过阳光了,现在还有阳光吗?”
江且眼神变得明亮,整个人都有劲起来了,明明是她以前最见不得光,每次去花园回来就会想不开。
许诺看着她的样子,明白现在不需要做选择了。
因为已经无路可走。
杨妈他们就在不远处,每个人都低着头压抑着抽泣声。
江且注意到了,朝他们笑笑,“我们一起去花园吧,开心一点好吗?这样我也会开心的。”
杨妈他们来不及擦干眼泪,点头应是。
许诺脸轻轻蹭了蹭她,调转方向去了花园。
江且现在已经轻到不行,抱着她像抱着一团棉花或者一个玩偶,根本让人感受不到还抱着一个人。
夕阳都在为她哀鸣,剩下最后一丝昏黄,许诺抱着她坐在花园的摇椅上。她就这样轻靠在他肩头,杨妈和佣人们则默默站在他们背后。
江且的呼吸在一点点变缓,金黄的余晖洒在她身上也没有半点生机,血色的裙摆以及滴落的血和她苍白的脸色,无一不令人之动荡。
她看着许久不曾见过的天空,发出轻声感叹:“许诺,你看,多美啊……我以前怎么……不觉得这么美。所以呢……你以后都多替我看看,多美啊。”
许诺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眼神很深,像是要把她的每一点都记住,刻入骨髓。
江且自然知道,还跟他开玩笑:“别看我了,我现在丑的很……你记得太深了就把以前的我忘掉了。”
眼皮在一点点变沉,裹在手腕处的西装也被血打湿透,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少。
江且知道,时间到了。
“许诺,以后你替我看日出……看日落……看星星……好吗?”
江且最后抬起头,深深看着他,像是要将心爱的他一起跟着记忆带走,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诺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在她彻底合上眼后,才收紧手臂紧紧抱住她,亲吻她冰冷的额头,仿佛要揉进自己的骨血,汲取她身上最后一丝温暖。
如野兽般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从喉咙溢出,肩膀剧烈起伏,眼泪大滴大滴砸在江且身上,已然崩溃,如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眼泪在江且手臂汇聚成小溪流向手腕处,泪水与血液融合在一起。
身后的佣人们也不再压抑,失声痛哭。
整个花园仿佛成了哀悼现场,被悲恸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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