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钢琴里的秘密
温予的指尖在琴键上方悬停了片刻。施坦威D274的乌木黑键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她轻轻按下中央C，琴槌敲击琴弦的瞬间，一丝不和谐的杂音从共鸣箱里钻了出来。
"又来了。"她喃喃自语，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的茧。工作室的落地窗外，五月的杨絮正纷纷扬扬地飘着，有几片粘在了玻璃上，像五线谱上模糊的音符。
门铃响起时，温予正在琴凳下翻找调音工具。她直起身子的动作太急，后腰撞到了琴键盖，低音区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透过猫眼，她看见陆临川站在门外，黑色风衣的领口沾着几片杨絮，手里提着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皮质工具箱。
"比约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温予拉开门时说道。她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间，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陆临川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工作室中央的那架三角钢琴上。"施坦威D274，1972年汉堡产。"他的声音里带着专业性的笃定，"听声音，弱音踏板的问题？"
温予挑了挑眉，侧身让他进来。陆临川走过她身边时，带起一阵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某种她说不清的金属味道。他的工具箱放在地毯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温予注意到箱角有个烫金的"R"字母，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可以弹一段吗？"陆临川已经蹲在了钢琴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身侧面的曲线。
温予在琴凳上坐下，深吸一口气。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方停留了片刻，然后开始弹奏德彪西的《月光》。当进行到第三小节时，那个不和谐音再次出现，像一块碎玻璃掉进了丝绸里。
陆临川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单膝跪在钢琴旁，耳朵几乎贴在共鸣板上。"不是弱音踏板的问题。"他突然说，"是制音器。"
温予停下演奏，看着陆临川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套精致的工具。他的动作精准而优雅，像是外科医生在进行一场精密手术。当他俯身检查琴弦时，温予注意到他后颈的发际线处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形状像个四分休止符。
"这里。"陆临川指着琴箱深处，"有根琴弦的制音毡磨损了。"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温予的目光。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温予突然发现他的虹膜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灰蓝色，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温予递给他一盏工作灯。当他们的手指在灯柄上短暂相触时，她感觉到他指尖的茧——不是钢琴家那种圆润的茧，而是更粗糙的、来自不同乐器的摩擦痕迹。
"你懂钢琴构造？"温予问道，看着陆临川熟练地调整着制音器。
陆临川的动作顿了一下。"我父亲是钢琴制造师。"他的声音低沉，"在维也纳。"
温予的呼吸微微一滞。她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后台见过的那位白发老人，他检查演出用琴时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
"所以那天在机场..."
"我认出了你的行李箱贴纸。"陆临川头也不抬地说，"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的限量款，那年只发行了88套。"
温予惊讶地看着他。窗外的杨絮飘得更密了，有几片从没关严的窗缝钻进来，落在钢琴内部的红呢上，像散落的音符。
陆临川开始更换制音毡。温予注意到他工作时会不自觉地抿紧嘴唇，右眼角会微微抽动，像是在心里打着某种节拍。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工具与琴弦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试试看。"半小时后，陆临川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
温予的手指再次落在琴键上。这次，《月光》的旋律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再没有任何杂音。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工作室陷入了奇妙的寂静。
"完美。"温予轻声说。
陆临川正在收拾工具，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阳光在他睫毛下投下细碎的阴影，温予突然发现他的左眉上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像是被琴弦划过的痕迹。
"你琴凳下面，"陆临川突然说，"有本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原版谱。"
温予弯腰从琴凳下取出那本已经泛黄的乐谱。"你怎么知道？"
陆临川的嘴角微微上扬。"羊皮纸的味道。"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还有铅笔修改的痕迹。"他接过乐谱，轻轻翻到第七页，"这里的指法标记，是你的老师加的吧？"
温予凑过去看，发梢不经意间扫过陆临川的手腕。她闻到了他袖口淡淡的墨水味，混合着钢琴内部红呢散发出的陈旧气息。那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对音乐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
"你怎么..."
"这个指法改动，"陆临川的手指轻轻抚过乐谱上铅笔的痕迹，"是为了避开小指旧伤，对吗？"
温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手小指。那里确实有一道少年时留下的伤疤，虽然不影响演奏，但在快速段落时偶尔会僵硬。
陆临川合上乐谱，递还给她。当他们的手指再次相触时，温予感觉到他掌心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
"周三的讲座，"陆临川站起身，拍了拍风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温予看着他收拾工具箱的背影，突然注意到工具箱内侧贴着一张褪色的照片——一架老式立式钢琴，旁边站着个白发老人，背景是维也纳某个著名的钢琴工坊。
"我会去的。"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定。
陆临川点点头，走向门口。就在他即将离开时，温予突然叫住他："等等。"
她从书架上取下一张黑胶唱片。"伦敦那晚的酒，"她把唱片递给他，"用这个代替吧。"
陆临川接过唱片，封面上是年轻的阿格里奇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音画练习曲》。他的指尖在唱片边缘轻轻摩挲，像是在感受某种看不见的纹路。
"谢谢。"他说，声音里有一丝温予从未听过的柔软。
当门关上后，温予回到钢琴前。阳光已经西斜，在琴键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她按下中央C，纯净的音色在工作室里回荡。窗外的杨絮依然在飘，有几片落在了陆临川刚才站过的地方，静静地，像等待被演奏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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