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凰虽进了积善堂,防备却一分不减,也不肯乖乖住着,一找到机会就一气儿跑去回春堂,悄悄爬到妹妹的榻上,摸摸她额头再不烫了,才放心地一同躺下,挤挤挨挨地手牵着手睡觉。
积善堂一开始还派人急赤白脸地满城找她,后来也渐渐摸出了门道,一旦寻不见她,就往回春堂打听,回回都能捡着她。
小凤凰觉浅,哪怕是有人蹑手蹑脚靠近、想帮她们俩裹一裹被子,她也会警惕地瞪大她那一双乌溜圆的眼,直勾勾把人盯着,一直到把人给瞪跑了,才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裹在一团继续睡她们的囫囵觉。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她不管,回春堂里尽是病人,小姑娘体质弱,不知会不会不留神染上什么病。两边一合计,积善堂便去巷子里寻了个小凤凰熟悉的邻居婆婆,又添了些银钱,麻烦老人家帮着去积善堂照看她一段时日;回春堂也说送来的小姑娘病势平稳,便包了十几副药材,连同两个小孩儿一同送去了积善堂,又专点了一名医术精湛的女大夫,烦她每日早晚各走一趟,好给小姑娘诊脉。
这些都是婆婆向小凤凰转述的,她倒不在乎究竟在哪儿住着,只知道妹妹在哪儿她就得在哪儿,妹妹要被送去积善堂,她就收拾了那一床小被褥,背着一同去积善堂。
积善堂身后有玄清门和金陵贺家撑着,很是财大气粗,于是暂且单给她们划了一间小院子,容小姑娘养病,婆婆也住到院中,好方便照看。
仲春时节,白日尚有几分和暖,等晚间落了日,便透出些丝丝缕缕的凉意来。婆婆睡得早,替她们准备汤婆子暖了被窝,叮嘱过有事要去唤她,才自去了隔壁屋子歇下。小凤凰躺在妹妹身边,食足饭饱,久违地感觉到了困意。
她打了个哈欠,不自觉便拢着妹妹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窗棂被人用小石子儿砸得一声响。
这响动很轻,但她那小兽般的警觉还未散尽,她顿时瞪圆了眼,悄没声儿下了床,没惊动旁人,只迅速四下打量,想找个板砖抄在手里。
迟淼坐在房顶上,眼睁睁看小凤凰是举着个砚台侧身蹭出来的。
她手小,方形的砚台显得硕大,不很趁手,勉强能作个威慑。这一张小脸儿洗净了,不再沾泥带土的,倒有些白白净净的可人,只是眼神忒凶,很像是个能把人一口咬下块肉的小兽。
迟淼没想逗弄她,她正要从房顶下去,却见小凤凰猛地一抬头,不符合她年龄的锐利眼神直直扎在身上,竟有几分摄人。她盯了一会儿,大约是认出了迟淼,于是试探性地放了放砚台,换了只手拿着。
迟淼今日是心血来潮,倒没空着手来,这会儿见小凤凰不准备拿砚台拍她,便轻巧落了地,又随手拣了块玫瑰糕递到她眼前:“吃吗?”
玫瑰糕的香气萦绕鼻尖,几乎勾起馋虫。小凤凰主意大,可归根结底,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否则也不会只因为一张糖画就不拍她。她内心挣扎了一下,终于遵从本心,一口咬下了半块儿。
剩下半块留在迟淼指尖,她又往前递了递:“还多着呢,不用给你妹妹留。”
她知道得太多,小凤凰又警惕起来,腮帮子还鼓着,也不妨碍她出声:“你不会是拐子吧!”
迟淼也诧异:“你会说话啊?”
小姑娘凶相毕露,一张口倒是个又软又绵的小嗓门儿,半点凶劲儿都起不来,她自己显然也清楚,所以不等迟淼再答,砚台已又举在了半空。
她有以卵击石的勇猛,迟淼却没有和砚台比一比谁更坚硬的打算,她顺手把那半块玫瑰糕塞进小凤凰嘴里,五指往旁边一探,小凤凰还未看清她的动作,那方砚台便落到了她手里。
她眼睛一亮:“教我!”
迟淼心道,她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
但该教的还是要教,于是她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小凤凰的脑瓜子,半恐吓道:“少惦记着上街偷东西,先前全赖你运气好,旁人看你小小一个,不愿同你计较,若是哪天踏错了门,还不知得去哪处水塘子捞你。”
小凤凰捂着脑门,再不凶她,只缠着她绕圈儿:“妹妹不怎么病了,我还去偷钱干什么。”
她仰着头,脆生生道:“但我想学,教我!”
迟淼还是头一回遇见比她还自来熟的,于是将她上下打量过一番,奇道:“你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小凤凰把头摇得更拨浪鼓似的,十分审时度势地:“之前姐姐看见我偷钱也没拆穿,还送我糖画,大半夜又专跑来看我,给我送点心,必然是舍不得卖了我的。”
她着重强调:“是舍不得的,对吧!”
这就是看自己打不过她,要拿好听话堵她的嘴了。
她的小心思在迟淼面前完全不够看,迟淼撩了她一眼,蹲身与她平视,问她:“你既然提起来了,我也就顺便问你一句,你摸的那个钱袋子,打算怎么处置?”
小凤凰规规矩矩从怀里掏出那个半瘪的荷包,半鞠了躬举到她眼前:“已经用了大半,剩下的都在这儿了,——我记得数,等妹妹的病好透了,我就出门去当小工,挣够钱之后一定原数奉还。”
她语气认真,说得也流利,大约是早就在心中打过腹稿、立下决心的。迟淼没接,只给她指了条明路:“也别急着出去当小工,你年纪还小,先跟妹妹在积善堂住着,会有人教你们读书、习武,等年纪稍长些,再慢慢想以后的事。”
她把荷包推回去:“但这个荷包,你得自己找上门去还,不能过我的手。”
小凤凰似懂非懂地收回手,又听迟淼跟她商量:“我想去看看你妹妹,行不行?”
打不过的姐姐手里拿着她的“武器”,要真想闯进去,她是拦不住的。小凤凰谨慎地忖度了自己和砚台的胜负,脸上迅速绽出个天真又纯良的笑容:“当然可以啦。”
迟淼盯着她,没忍住伸手掐了她腮帮子一把。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脸上软肉还未尽消,正是好捏的时候。小凤凰被捏了个猝不及防,疑惑间,听迟淼说:“我要想把你们俩卷包带走,就不费神在这儿跟你闲唠嗑了。”
她鼓励道:“但你的提防很好,赶明儿我给你弄个嵌铁块的小圆砚台,保准一敲一个准。”
她喜欢小凤凰身上的狠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来说,是个相当难得的品质。小凤凰没料到自己的小算盘会被一下戳穿,更料不到居然还能得一份夸奖,她一头雾水,那边迟淼已奖励似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又越过她进了门。
砚台和装着吃食的油纸包被她轻轻搁在桌上,她自去了床边坐着。妹妹睡得沉,脸蛋红扑扑得沁着一点儿汗,迟淼拿绢子帮她擦了擦,又探手去摸她的脉搏。小凤凰挪进来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她诊脉的时间比女大夫要长得多,一时紧张起来,又怕惊了妹妹的美梦,于是用气声问:“出问题了么?”
迟淼一顿,若无其事地抽了手,仔细替小姑娘掖了掖被角,边道:“像是没什么问题。”
小凤凰急得要哭:“那怎么用了那么久?”
迟淼沉默了一瞬,复又理直气壮起来:“因为我不太会啊。”
她道:“小时候学过两年医,粗通皮毛,后来就荒废了。”
小凤凰瞬间觉得,自己想向她求学的打算似乎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靠谱。
迟淼才不管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她今天来,为的也只是瞧一瞧积善堂和回春堂是否有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如今见她们两人被安顿得妥善,就算是功德圆满。所以她戳了戳那神游天外的小姑娘,嫌弃道:“这胳膊腿儿也太细了,走路都能折似的。和你妹妹吃壮些,积善堂不差你们那几口饭。”
小凤凰乖乖点了头,她是有些怯她的,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期许,忍不住问:“你还来么?会教我么?”
迟淼竖指挡在唇前,她“嘘”了一声,说悄悄话似的:“我过几日就要离开陵海,走前兴许再来看你一回,有什么想吃的就同我说,——别说认识我,也别跟人说我来过。”
她弯着眼,给小凤凰画了个饼:“我不喜欢带小孩儿,等过几年你们长大些,要是还想跟我学武,我倒可以教一教。”
*
夜沉如水,商铺多半打了烊,街巷被拢在沉寂的黑暗里,迟淼躲着光走,不多时便到了钱府附近。
她是趁旁人入睡后偷溜出来的,回去自然也不能走正门,只随意找了个没人的院墙,足尖轻点,身形一蹿,轻易就上了房。
她的步法轻盈,落在砖瓦上时一声未露,钱府本就没几个守夜的侍卫,她也没怎么费心防备,只循着原路回院,却忽然听见院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像是沈瑜。
迟淼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分神思索本该回了紫云门的这一位大师姐怎么会出现在此,已下意识落了地,不慎踩出了一声极轻的响动。
这响声落在她自己耳里倒像惊雷,她不慌张,只猫儿似地翻进自己那间屋里,悄无声息地掩了窗。
她这一串动作迅疾,后窗也不靠院,不易暴露踪迹。院中沈瑜正同宋听白和连以枫说话,那一声轻响传入她耳中,她不由一顿,侧眸一扫未见端倪,她猜想大约是哪里来的野猫正游荡,于是收回视线,继续道:“钱公子既不在,我也不好叨扰,便先回客栈去住,明日来见你们。”
她温声说:“难得来一趟,门中也无甚要紧事,不必急着回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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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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