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已经被众多小厮和护院层层围住,今晚赴宴的宾客一个也没能离开,唯有陆松清的马车在长街上飞驰,直奔京兆尹府。今日是上元节,街市上人潮来往,花灯如昼,一派温暖祥和,人们春风拂面,全然不知林家院墙之内的人心惶惶。
马车疾驰而来,百姓们纷纷避让,有人刚想不满地嚷嚷,却看见风吹起车帘,露出少年清俊无双的面孔。满腹牢骚顿时被咽进了腹中,那人略带疑惑地喃喃自语:“那不是国子监的陆公子吗?”
他这一句话被不少人听了去,立刻有人应和:“是啊是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陆公子怎么这般行色匆匆的,出什么事了?”
京城中,认识陆松清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实是因为他才华横溢又生得一张冰雪容颜,年纪轻轻登科及第,摘得探花郎,今科状元甚至都不及他名满京城。若是在街上驾马飞奔的换成另一个纨绔公子,多少要招来背后百姓的白眼,但陆松清这么做的话……那应该有他的理由。
在车夫的大力驱赶之下,马车很快停在京兆尹府门口。要说气派,这里甚至比不上林府,但自古民畏官,两个侍卫佩剑在门口一站,就让人心中萌生敬意。陆松清走下马车,不等官兵前来盘问,快步走进去。他身后的车夫也是服侍陆家多年,十分能体察主子的心思,向两个侍卫行礼道:“官爷,我家主子是陆祭酒家长公子,林家有大案发生,我家公子代为报官。”
两个侍卫没见过陆松清,但对他的名字有所耳闻,方才匆匆一瞥,见他淡青色长衫风度翩然,因此便没有纠结他的身份,反而对车夫后半句感兴趣起来:“你说林家有大案发生,可是户部尚书林家吗?是什么案子?”
车夫道:“的确是林尚书家,但具体案情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家公子神色十分凝重,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想不出是何人敢惹到林家头上。
却说陆松清疾步直入公堂,此时申时尚未过半,京兆尹还在当值,见他匆匆进来,堂上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蹙眉道:“何人如此无礼?”
陆松清抱拳躬身:“大人,在下陆松清,前来报案。”
京兆尹眉头微跳,道:“国子监陆松清?”
他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是什么案子,坐在下首位的黑衣青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是陆家出事了?”
京兆尹:“……”
陆松清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一个人。
这青年身着华贵锦袍,黑色为底,金色滚边,绣有精美繁复的暗纹,一看便知非富即贵。他眉眼轮廓冷硬锋锐,偏偏嘴角又挂着一丝微笑,坐姿也是散漫随性,让人捉摸不透。
陆松清却在看见他的面容时脸色微变。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仍向着堂上的京兆尹回禀:“正是在下。”
紧接着他把林府的命案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并说眼下所有宾客都被扣在了林府中,必须尽快处理。
京兆尹听到一半就已经心中大惊,等他说完之后,立刻起身道:“陆公子,你现在就随本官前去林家。”
他边向外走边示意手下们都跟上,然而一起跟上来的,还有那个明显不是下属的黑衣青年。
他脸上方才的笑意在听完案情后已经敛去,此时俊朗的面庞上只余冷沉,“我也同去。”
京兆尹明显面露犹豫:“侍郎……”
青年摆手,已经率先走出门去,“无妨,反正这个案子迟早也会交到刑部的。”
京兆尹和陆松清都是马车出行,毕竟是文人,不习惯骑马。但那黑衣青年显然并非如此,府门口的大树上拴着一匹棕色骏马,他解了绳,利落地纵跃而上。
“林府在哪里?”
这话是对陆松清问的。
“西边,隔着两条街。”却是京兆尹回答。
而陆松清对青年的话仿若未闻,直接进了马车。
青年颔首,纵马扬长而去。
为了尽快抵达命案现场,京兆尹上了陆家马车。在一路颠簸之中,他不忘介绍道:“陆公子,方才那人名叫周行阙,年纪轻轻官至刑部侍郎,真是大有可为啊。”
陆松清道:“原来是刑部周侍郎,久仰大名。”
京兆尹随口说道:“我看你二人年龄相差不多,之前可曾相识?”
他说完就觉得自己犯傻了,看刚才两人的态度,怎么也不像认识。
陆松清说:“在下对周侍郎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想来他应当不认识在下。”
“原来如此。”京兆尹捋着美髯,心中已有了盘算。他在官场上混迹多年,早就是个人精,看陆公子的态度,他对周侍郎这“一面之缘”应该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否则不至于这般不假辞色。
车上坐着自家公子和一位官爷,车夫更加卖力地赶马,比来时还快了几分就回到了林府。下车之时,周行阙那匹骏马已经又拴在门外的树上了,比他们还早到不少。京兆尹和陆松清片刻不停地穿过重重守卫包围,进了林府。
此刻天光渐次昏暗,唯有后院林路宅那处灯火通明,偌大的府邸内连下人都不见一个,树影幢幢。一路走过,随处可见大红锦缎、丝绸,它们本应随着高烛照红妆映出一个良辰美景,现在却融于寒凉夜风,在暗沉的天幕中甚至都看不出原来那鲜红的颜色。数十个宾客被安排在后院其他的宅子中,小厮们名义上是侍奉其实是看守着他们,众人都是噤若寒蝉,唯有偶尔能听到几句窃窃私语。
陆松清带着京兆尹路过宾客们所在的宅院,来到案发地点。林空已经把林路的尸体放下了,他此刻呆呆地坐在一旁的青石板地上,对所有动静都置若罔闻。林霁明佝偻着背,坐在门外的一把椅子上,侧对林路的尸体,而先到了一步的周行阙正站在他身侧说着什么。
京兆尹上前向林霁明行礼:“见过尚书大人。”
林霁明神色疲惫,摆手:“不必多礼,烦请大人和周侍郎勘验现场。”
周行阙话不多说,问道:“尸体是否被移动过?”
林霁明一愣,“移动?老夫是最后到场的,来的时候就见小空抱着小路的身子……”
周行阙点点头:“那就是已经被移动了。第一个看到案发现场的是谁?”
陆松清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忽而想起有个丫鬟比他还要早到。周行阙眼尖地看见了他的动作,刚欲发问,然不远处聚作一团的丫鬟中走出来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她怯生生地说:“是奴婢。”
她声音还打着颤,想来是这般年纪见到如此奇诡的场面,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陆松清确认了一眼,补充道:“正是她。尚书大人吩咐她来催促林二公子后,林兄就拜托我也一同前来看看。我到这里时,这丫鬟已将房门打开,跌坐在门外了。”
说完这句话,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周行阙视线转向丫鬟,目光灼灼:“你是何人?”
丫鬟深深低下头:“奴婢是林氏家仆。”
周行阙道:“你打开门看到什么了?”
小丫鬟哆嗦了一下:“奴婢打开门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和陆大人看见的一样。二公子他就倒在离门不远的地方,那个……那个女人还挽着他的手臂。”
周行阙蹲在门口仔细观察着两具尸体的姿势,华贵的滚金边黑袍垂落在地,迤逦开来,但他浑然未觉。
果然正如小丫鬟所说,女子的一只手不自然地向身体外侧搭着,呈环抱状。经林空这么一折腾,女子的手被甩下了林路的胳膊。
“你呢,看到的也是这样吗?”周行阙问。
第一批到达现场的就两个人,除了那小丫鬟就是陆松清,他这句话明显是在问后者。
然而庭院静悄悄,无人作答。
周行阙拧眉,站起身转向陆松清,神情不耐地正要再问一次,却怔了一下。
只见陆松清双目微阖,左手摊开,右手食指在掌心上毫无章法地涂涂画画,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和他清俊的样貌十分不匹配。
林霁明亦十分不解,喊了声:“陆小友。”
陆松清这才回神,恍然间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正色道:“怎么了?”
周行阙重复:“你看到的现场和丫鬟形容的一样吗?”
陆松清此时就是再不想搭理他,也不能充耳不闻了,毕竟大家都是为了查案。
“一般无二。”他回答道,“至于房中的其他物什有没有被林空碰到过,容我再回想一下。”
“房中如此多杂物,你能记得下来?”周行阙挑眉。
陆松清道:“尽量。”
“你方才在手上写写画画,是在作法吗?”周行阙突然又问。
“?”陆松清面露疑惑,“敢问周侍郎,这与案情有关吗?”
周行阙似笑非笑:“我怎知你不是在复盘作案经过?”
这玩笑可就开得有点过了,林霁明和林空就在边上,陆松清若不说点什么,就会显得自己十分可疑。他脸色不虞:“在下方才正是在手上画出当时案发现场的情况,只是还有几处暂时不明,还需慢慢回想。”
“譬如,”他上前几步,走到周行阙身侧,指着滚落在书桌边的一个茶杯,“原先它不在这里,但是具体在哪里,我还要仔细想想。”
陆松清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让他在无涯学海直挂云帆,也让他对生活中的细节有异于常人的敏感。纵然当时案发现场很快就来了人,一片混乱,但他打眼扫过以后,基本上就把当时的情状记住七七八八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又走回院中,似是一秒钟也不想和周行阙多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惧怕脚边的两具尸体。周行阙目光望向桌腿边的茶杯,倒是没有再向陆松清发难,只是神色沉吟起来。
京兆尹到现在都没插上手,这会儿见他安静了,才走上前来把现场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见如此惨状仍觉触目惊心。他平时管的都是些家长里短、欠债还钱、打架斗殴的案子,这样达官显贵惨死家中的命案,着实是上任以来头一次见。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做,京兆尹默默后退了两步,决定把场子留给这位年轻的刑部侍郎。然而第二步才退了一半,他手就被周行阙薅住了,“仵作呢?”
京兆尹被他捏着手腕,心里抖了一抖,回头看看他带的那些侍卫,摇头道:“没有传仵作来。”
“还得从刑部调人,麻烦。”周行阙啧了一声,“你说今日小爷我如果不是正好去交接案子,你就准备带着你那些虾兵蟹将来查这种命案?你这个京兆尹怎么当的,太平日子过久了是吧?”
京兆尹:“……”官大一级压死人。
虾兵蟹将侍卫们:“……”好毒的嘴。
周行阙说着,从腰间解下来一块黑铁做的令牌,递给京兆尹:“你派人或者你亲自去刑部,调夏仵作过来验尸。能带点刑部主事过来最好。”
“呃,这个……”京兆尹被强塞了一块令牌,很想说你自己去说不是更管用吗?
周行阙直接堵住他的后路:“我在这保护现场,顺便勘验。”
……
京兆尹最终还是决定借林家的马车亲自去一趟。林家的噩耗如此骇人听闻,肯定不多时就会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可怠慢不得。乌泱泱的一众侍卫走了之后,林路院子里一下空旷了许多,只剩下林老爷子、林空、一些在下午来过后院的下人们和陆松清。林空的精神恢复了一些,他站起身走到林老爷子身边,沉默地垂首而立。
林霁明没有对他方才的失态再加以斥责,一直威严的声音里反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悲凉,“小空,你仔细回想下今天下午府里都来了什么人,可有异常。”
林空一潭死水般的思绪因这句话开始慢慢动荡,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倏地抬眸。
“柴房!那个丫鬟!”
林空的声音因激动尖厉到几乎变调,惊得思索中的陆松清把目光投过来。
已经准备踏进林路房门的周行阙又把腿收了回来。
林空嗅到了一点线索的气息,立刻打了鸡血一样跑到周行阙面前:“大人、大人,凶手一定是我今天下午抓住的那个丫鬟!她不是我家的人,在前院和花园之间鬼鬼祟祟,一定心怀不轨!”
周行阙并未下定论:“你将她关进了柴房?”
林空重重点头,咬牙切齿:“是的,我这就去柴房把她带来!”
“不用。”周行阙抬手制止,“你吩咐五个壮丁去。”
他怎么会看不出此时林空的神色不对,让他自己去面对那个可能是犯人的丫鬟,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林空虽然情绪动荡不安,似乎随时都在崩溃边缘,但还是照做。吩咐五个家丁往柴房去之后,他一改刚才颓废消沉的模样,在门前空地上来回踱步,火急火燎,眼中满是惊人的恨意和怒火。
陆松清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林兄……”
林空却好像根本没有感觉,甩开了他的手,嘴里念念叨叨:“是她,是她,一定是她,她为什么要害了二弟,为什么……”
陆松清无法,向后退开一步,这一退让他的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也随之微震——他回头,好巧不巧背后就站着周行阙。
周行阙也回身挑眉,虽然没明说,但陆松清就是能读懂他神色的意思:“有事儿?”
欠欠的。
“抱歉。”他平移到一旁,不带诚意地道歉。周行阙也不在乎,顺口说道:“你随我进来一起看看现场与当时还有没有不同,不要踩到东西。”
陆松清:“……好。”
这是他第一次迈进门内。林路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在脚下,陆松清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走到房中央。周行阙则是在女子**的尸体边蹲下,将她的身体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
陆松清觉得这场面实在诡异,忍不住开口道:“周侍郎,这样……不太好吧。”
周行阙昂头,剑眉皱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松清咬牙挑明:“她毕竟是女子……”
他除了最开始那不可避免的一眼以外,其他的时候都刻意忽略,哪有像周行阙这样毫不遮掩上下翻查的?
周行阙听明白了,唇缝里溢出一丝嗤笑:“陆少爷还真是文人风骨。但我们这种粗人倒是从来不在乎这些礼节,何况她已经是个死人。难不成你还指望仵作也派个女子来?”
陆松清默然无语。
他不再与周行阙争辩,转而认真地环顾房内,复现记忆里的场景。
林路作为林家的二公子,住处宽敞自不必说,主屋东西两侧还有耳室,完全可以住好几个人。此时可见木地板上七零八落地滚着各样生活用具,诸如茶杯、梳子、毛笔和书籍之类,杂乱无章。主屋的床榻上亦是如此,大红色的被褥凌乱蜷曲,床单上还有不明的斑驳痕迹。陆松清视线望过去,略微思忖就心中明白发生了何事,耳尖有些泛红的同时,他印证了先前自己的猜想。
这女子和林路赤身**在房中,果然是在欢爱。
他蓦地又记起午时刚过不久时,自己和林空来找过林路,那时他尚在人世,语焉不详推脱在更衣,莫不是正在**?
这个线索不可谓不重要,他正欲开口告诉周行阙,却听廊下的林空大吼一声:“受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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