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色的鸟停在一截光秃的树枝上。
它漆黑的眼珠向下望，一个人在地上缓慢而吃力地爬行，明明拥有四肢却只挪动了极其微小的距离。很快，那人便不动了，栽倒在柔润湿润的泥沙地里。
乌鸦从树上落到人前面，这人听到点轻微的声响，艰难地抬起头，他在乌鸦漆黑的眼里看见无法动弹的自己。
人想要挥舞胳膊驱逐自己沦为一具腐肉的命运，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他完成这个动作，可他又很快发现这只乌鸦对他似乎并无兴趣。他在一只鸟的眼里似乎看见了”无聊“的神色。
乌鸦向后蹦跳了两步，三只足在沙地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它脑袋微微倾斜，像在聆听。然后倏忽之间，长鸣一声，拍动着翅膀跃飞起。
它在空中看见远远的一红一黑两个人影。
红色的如狐火划破夜色，远远地指着它的方向。黑色的浓稠得像一个化不开的顽固墨点，却大声叫着某个人的名字，如同是被火点着一样奋力地朝这个方向跑来。
外来的人、新鲜的生命，两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色块尖锐地裁开浓雾。
它看着他们由远及近，他们那种饱满而鲜明的情绪像是一种暴力，它感到麻烦，于是乌鸦拍拍翅膀朝别处飞去。
它穿过浓雾，穿过月光，穿过明暗交界的树影，躲藏进浓稠的静谧里。
只是就在一瞬间，一只猛禽的巨爪从后方无声且迅疾地钳住了它，它听见自己几根骨头断裂的声音，疼痛迅速攥紧了它，呼吸变得困难，嘴只能不受控地轻微张合。它知道自己无法逃离了，便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像一块被吊在半空的脱力的黑色破布。
要是不叫那一声......它有些无语地想着，虽然这么想着，但也并没有多少后悔的意思，他好像从来学不会后悔，虽然它现在痛得快要失神。
利爪和尖喙生生撕开它的身体，一颗圆圆的滚烫的小球从它的身体里被扯出来，向浅滩滚动而去，留下一条血色的长长的辙。
猛禽丢下破烂的它扬长而去，它只能躺在湿润的沙地上，看着那条血的痕迹伸向它目力不及的地方。乌鸦知道它最终会滚进那条长河里，只需要在无法晕厥地疼痛中等待一会，极其漫长的一会，然后那颗小球就会又从水中升起，长满滚烫的火焰，取代月亮，挂在天上。
一串脚步声向它靠近，它还无法动弹，唯有闭着眼，敞着洞开的胸膛，等待。
“......”
阴影投在它的身上，它感受到一阵无言的视线落在它身上，似乎是在观察它的血肉重生的模样。
而后一团逐渐膨胀的、湿漉漉的火焰从他们背后升起，从无边无际的芦苇中，从没有尽头的长河中升起，光搅动一切，带来热。
“太阳升起来了，该起了。”
乌鸦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去多时，只有胸膛还在轻微起伏，它的双眼睁开一条缝，死亡和痛苦还在它身上盘亘。
楚卿云注视了一会，把无法动弹的它轻轻拎起。它被猛禽撕裂的胸膛将将长好，三只脚里断了一只，仅剩一点皮肉连着。
乌鸦被楚卿云放在腿上，他们坐在河滩边，没有人说话，看着太阳离开河流和芦苇，离开雾和潮湿，升上高空。
他们沉默着，直到乌鸦能自己翻过身来站起。它回过头看着楚卿云，仿佛在等待他无数的问题。
“...我很想你，哥哥。”他本以为自己或许会很激动，但说出来时却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静。
楚卿云等待了一会，低下头，“你什么都不想说吗？”
“不，只是我没想到你第一句是说这个。”乌鸦张开他的喙，发出令人怀念的声音。
“那你以为会是什么啊......”
“哈哈...抱歉。”乌鸦从楚卿云身上跳到一旁的石头上，“你怎么认出是我？”
“我听见你叫了，隐隐约约吧，就觉得可能是你。”楚卿云看了看他，“这里到底是哪儿，地府吗？你已经不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死人了。”
“说地狱可能比较贴切吧，反正都是被抓来受罚的。”乌鸦又跳了跳，跳到楚卿云的肩膀上，“如果天下的河流都会汇入同一个地方，那死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也不奇怪吧。”
楚卿云侧过头看了看他，蹭到了他的羽毛，”你又在岔开话题。为什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你发现了？好吧。”乌鸦理了理还占着血污的地方，“只是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如离远一点更好。”
“我都出现在这里了。”楚卿云有些无奈。
乌鸦看着人，人看着乌鸦，过了一会，乌鸦屈服了。
“大地上各处都有大大小小的灵脉，如果把它们比做树的枝桠、河的支流，我猜这里大约就像是泥土下的树根，隐形的干流吧。”
“所以这里的灵力如此浓厚？”
“这也是我这么猜的理由。灵力从此处泵出，流遍大地......越在灵力充沛的灵脉附近，鸟兽虫蛇越容易开智成精。这里是地上灵力最多的地方，更不可能只是一片死地。只是此处并没有单纯地让什么生物萌发意识，而是另一种更为特殊、更不可捉摸的方式生成某种智识。”乌鸦侃侃而谈，语速越发加快了起来，羽毛轻轻地抖动，昂着脑袋道，“这里所有的灵力本身形成了一种意志，它没有实体，仅是灵力本身组成了这里的一切，所以你在这里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正的实体，全部都是灵力的凝聚的虚形。景也是，我也是。”
楚卿云虽然很难从一只鸟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但他也能感受到这只应是楚歆鹤的乌鸦，说到这些的时候，有着一种神采奕奕的雀跃。
原来他喜欢研究这些啊......楚卿云不由自主地想着，“嗯......那依你这么说，这里有神志，那也是有喜恶的了？”
“聪明。”乌鸦在楚卿云肩膀上跳了一下，搞得他有些哭笑不得。
“那它应该是讨厌你和乌昂了，尤其是你。你们的共同点是什么？”楚卿云暂且放下兴师问罪的心情，想了想，说道，“乌昂杀过白攸的同族......该不会它认为是你让白攸背叛了自己的使命...什么的吧？”
“聪明！不愧是我的弟弟。”乌鸦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甚至用翅膀拍了他一下，跳着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才眨了眨眼，“这么说你已经知道白攸了？”
“哈，他就在外面呢。”楚卿云表情微妙地对着乌鸦笑了一下，“我倒是想知道为什么白攸进不来？”
“这里不比外面，已经是深处，不仅是白攸，那个一身黑的高个子也进不来。”
楚卿云明白了那大概说的是瑶光，“为何？”
“这我只是猜的。估计是在他们的任务完成前，都是无法回来的，除非身死。”乌鸦看了看远处，“毕竟他们是这里的灵力凝聚后又由虚化实，分离出去的生灵，废了这么大功夫，不完成任务怎么可能让他们回来。”
“好严格。可任务是？扶人做皇帝？我不明白。”楚卿云发现对着这乌鸦形状的楚歆鹤，说起话来要稍微自在一些。
“这地脉运作的规则就是将灵力输送到大地各处，滋养生灵，使其繁荣，又诞生更多新的生命。越多的生便会有越多的死，生死循环，灵力又回到这里。我猜它是想通过扶植一个稳定的统治者，创造一个有利于这个循环的环境。”
楚卿云回想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他要说的意思，”混乱和战争虽然能在短时间内创造大量的死亡，带来大量的灵力，但长远来说，有灵智的生灵不增反降，来到地脉的灵力只会越来越少......它想通过扶持一位能止战的、长久稳定的君主来反哺地脉。“
看着乌鸦频频点头，楚卿云有些惊叹道，“这种无形的意识竟然如此思虑长远吗，令人惊叹。“
“白攸说你也做过同样的梦，醒来却大发脾气。你的性格作风，和它的目的背道而驰，所以被讨厌了所以没讨着好吧？”
楚卿云看着他，发现乌鸦原来也会嗤气，不由得觉得好笑，“怎么，还不服吗？”
令他意外的是，楚歆鹤竟然沉默了一会，然后才道，“当然不是，但当时的我肯定是非常不服的吧。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反而觉得这是一桩好事。你来这里是为了知道这件事吗？白攸跟你说的？”
“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变成了一个......一个这样的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这个梦吗？“
”卿云，我不是‘变成’这样的。“楚歆鹤平静地说着，从楚卿云的肩膀上离开，落在他旁边的石头上，”我本来就是这样。“
乌鸦漆黑的眼珠中映出一个表情复杂而困顿的少年，那是他的亲弟弟，已经比记忆中要高了许多。他不知道这个少年看着一只乌鸦时，眼前浮现的是那个一起玩耍一起开怀大笑的童年玩伴，还是枯坐在牢里垂垂老矣的死囚。
“这个梦只是一个契机，让我重新认识自己的契机......所以，你可以不必再寻找理由了，卿云。”
和生前不同，现在的他不过是个被困在此处的游魂，早已没有了记忆消除的咒缚，也没有了缄口不言的必要性，他可以将一切自己的过往细细剖白给血脉相连的弟弟，或者说，他其实并非不愿意这么做。只是看着楚卿云不解却又有些释怀的表情，他便知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与其提供过多早已蒙尘的琐碎细节，留在弟弟的记忆里，向散落的针一样在往后漫长的人生中时不时刺痛他一下，还不如就此缄口。
他知道楚卿云很聪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那其他的话就多余了。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而是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乌鸦歪着头，看着楚卿云，“我只要顺从本心，便不可能是个‘好人’。而你与我是那么不同......我真为你高兴。”
他看着弟弟一副又快要落泪的样子，笑了笑，“你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弟。”
本来有很多楚歆鹤小废话设定想在这里唠，但由于保存不及时丢了一大段正为此伤心（也没有那么伤心），于是下一章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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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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