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边澍派来的亲兵接管了驿馆的防卫,如同给这座建筑套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这些士兵沉默寡言,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严格的纪律性,与宋之河之前接触过的任何军队都不同。他们不干涉宋之河的行动,但只要她踏出驿馆,必有数人无声地跟随护卫,与其说是保护,更像是一种无言的监控。
那份关于北疆军费开支与粮草消耗的详细简报,就放在宋之河的案头。纸张是北地常见的粗糙纸张,墨迹却是上好的松烟墨,字迹是迟边澍那特有的、力透纸背的凌厉风格。
宋之河摒退左右,只留青黛在一旁磨墨,开始逐字逐句地研读。
数据详实得令人心惊。
从边军各营的饷银分配,到战马草料的具体来源与损耗,从军械维护的每一笔开销,到冬季棉衣的采购数量与价格,事无巨细,条理清晰。与她离京前在户部看到的那些语焉不详、多处存疑的账册相比,这份简报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按照这份简报,北疆军费的使用效率极高,几乎杜绝了贪墨和浪费。但相应的,其总需求也远超市面上流通的、以及户部所能调拨的数额。简报的最后,附了一行小字:“历年缺口,皆赖王府私帑及北疆盐铁专卖贴补。”
盐铁专卖!这是朝廷牢牢掌控的利权,迟边澍竟敢私自插手?虽然他用这笔钱补贴了军费,但这本身就是大忌!这简报,既是坦诚,也是示威。他在告诉她,也通过她告诉朝廷:北疆的稳定,离不开他迟边澍的个人投入和“非常手段”。
“小姐,这……王爷这是把刀柄递到您手里了啊。”青黛低声惊呼,她虽不通政事,也看出这其中蕴含的惊雷。
宋之河放下简报,指尖冰凉。迟边澍此举,大胆至极。他似乎笃定了她,或者说笃定了皇帝,在目前的情势下,不敢、也不能以此事来追究他。
“他不是递刀柄,他是在告诉我,这北疆是如何运转的,以及,离开他,这套体系会立刻崩溃。”宋之河声音低沉。她感到自己仿佛在触摸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而迟边澍,就是这台机器唯一的核心。
她需要验证。不能仅凭他的一面之词。
接下来的几日,宋之河以核对巡边记录、了解边军后勤为由,请求查阅朔风城府库及部分军营的相关账目存档。有迟边澍的默许,陈司马虽然面色不太好看,但还是配合地提供了部分非核心的档案。
宋之河带着文谦,一头扎进了故纸堆。文谦虽有些书呆气,但于数字账目上却颇有天赋,心细如发。两人日夜核对,发现府库存档与迟边澍提供的简报在细节上高度吻合,尤其是关于粮草消耗、军械损耗等难以作伪的数据。
然而,在核查一批由京城调拨、标注为“精铁”的物资时,文谦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大人,您看这里,”文谦指着账册上一处记录,“去岁秋,兵部武库司拨付精铁五千斤,用于补充边军军械损耗。入库记录齐全。但下官核对了同期城内几家大型铁匠铺的收料记录,以及王府匠作区部分非核心区域的物料清单,发现同期实际入库并投入使用的精铁数量,似乎……略少于账目所示,差额大约在三百斤左右。”
三百斤精铁,对于庞大的北疆军需来说,不算什么。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任何微小的 discrepancy 都值得警惕。
是账目记录误差?还是……有人从中截留?
宋之河立刻警觉起来。她不动声色,让文谦继续暗中核对其他批次由京城调拨的特殊物资。
同时,她再次请求参观匠作区,这一次,她重点关注的是普通军械的打造和物料管理。在迟边澍的令牌和“保护”下,她得以更深入地查看一些流程。
在观察一批新锻造的箭簇时,她状似无意地向陪同的胡匠师问起:“胡匠师,听闻去岁京城拨付了一批上等精铁,用以打造将官佩刀,不知成效如何?”
胡匠师不疑有他,随口答道:“回大人,那批精铁确实不错,韧性极佳,打造出的刀剑颇为耐用。王爷还夸赞过呢。”
“哦?不知那批精铁,除了打造将官佩刀,可还有剩余?用于他处?”宋之河语气轻松,如同闲聊。
胡匠师想了想,摇头道:“那倒未曾听闻。那批精铁数量是核算好的,刚好够打造预定数量的刀剑,并无多余。王府用料,历来是严格核算,杜绝浪费的。”
宋之河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胡匠师的话,与文谦发现的账目缺口,对不上!
那三百斤精铁,不翼而飞了?去了哪里?被谁截留?用于何处?
她猛然想起那日看到的神秘火炮!锻造那样的庞然大物,需要海量的优质金属!那三百斤精铁,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未被发现的物资缺口,会不会就是流向了那里?
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迟边澍所谓的“私帑贴补”,恐怕远不止明面上这些。他可能动用了更多本该用于常规军队的资源,去支撑他那秘密的、超越规格的武器研发!
他给她的简报,展示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是经过粉饰的、相对“合法”的部分。而真正的核心秘密和可能触及皇帝逆鳞的行为,仍隐藏在深水之下。
她感觉自己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迟边澍给了她一盏灯,却只照亮了他想让她看到的方向,更多的黑暗与陷阱,仍潜伏在光影之外。
当晚,宋之河将精铁账目异常之事,以密语记录了下来。她没有直接提及火炮,只陈述事实。她需要更多证据。
然而,就在她准备歇下时,窗外再次传来了熟悉的轻微响动。这一次,没有弩箭,没有刺客,只有一枚小小的、系着细线的竹管,从窗缝递了进来。
宋之河解开竹管,里面是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依旧是那熟悉的笔迹:
“到此为止。”
宋之河握着那张纸条,手心渗出冷汗。
他知道!他知道她在查精铁的事!这句“到此为止”是警告,还是保护?他是怕她查到火炮的秘密,还是怕她触及到比火炮更深的、连他都感到忌惮的东西?
她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可能真的会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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