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入夏,但京城地处西北,仍微风冷峭,旦暮犹寒。
这是岑道安第一次参加大朝会。丧服单薄,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出身寒门,十年寒窗,一路从乡里考上来,箇中辛酸,唯有自知。都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而立之年便已金榜题名,位列三甲,也算天资与运气兼得。后又一路过关斩将,终“关试合格”,可谓一朝布衣尽退,自此为官之人。
虽亦尝试周旋结交,但他既无家世,又不愿无底线逢迎,更不肯在看不清朝局之前轻易站队。是以唱名受职后,不过分得一个从八品京县主簿之职。他想,先帝圣明,不拘门第,总还是有机会的。
未曾想,运势似在彼时耗尽。正欲大展拳脚、图谋建树之时,先帝骤崩,新君即位,传言耳根子软,尚有一子,背后世家势力深重。这场变故,着实泼了他一头冷水。思忖再三,且先观局静候变数。
岑道安思绪纷杂,转瞬已至宣武门。远望太极殿前人头攒动,却寂然无声。今为大小敛二礼并行,新皇受册,百官须先吊唁先帝,再朝见新君。他轻叹一声,寻至队尾,觅同僚所在。
仪典行礼缓慢而肃然,压抑的哭声飘忽在耳。岑道安稍一走神,忽闻骚乱乍起。因位次靠后,只见前方人影攒动,一片混乱。
不多时,有消息传来:晋国容华公主悲恸欲绝,撞柱殉父,生死未卜!
岑道安默然。他曾听闻这位公主,今日所见所闻,不是极懦弱,便是极聪明。
四下人群虽仍肃立,却有低低吸气声此起彼伏,几名身着飞鱼服的校尉快步掠过队列,刀鞘撞击铁甲之声清脆,显见殿内已传令加强戒备。岑道安被挤得一个踉跄,袖口擦到同僚冰冷的汗水,方惊觉自己手指亦因寒意与紧张而微颤。抬眼望去,祭坛前悬挂的龙旂在风中轻抖,黑边白绸映着天光,仿佛巨兽尾翼压在众人头顶。
离殿最近的几名内侍已悄然变换队形,托盘上添了金创药与绵布,似在准备随时救治,又似在掩饰更深的惶恐。
岑道安忽而想到,朝堂之上,生死亦不过转瞬之间。他想起家乡殿试,监考官一句呵斥便足以让人名落孙山,而今,那呵斥只怕会被闪电般的刀光替代。冷风灌入衣襟,纸钱灰烬掠过靴面,未燃尽的焦味如无形警告——凡在此处者,俱系身于风雨飘摇之中。
太极殿偏殿内,容华双目紧闭,鲜血自额头淌下,面色比之素服更苍白。
礼成之后,宗亲行祭。容华身着丧服,双眸红肿,唇干如裂,涕泣不止。行至她祭拜之时,伏跪在地,凝视灵位,缓缓出声:
“容华自幼顽劣,父皇唯以包容待之,从未重责,且亲自教养,爱我胜于双目。今父母俱亡,容华万念俱灰,唯侍奉双亲左右,方能全孝道!”
众人听出异样,欲劝慰之际,只听她一声凄厉长呼:“父皇,儿臣不孝,恐难如您所愿,好生活下。儿臣实在舍不得您!既然终难苟活,不如随您而去!”
话音甫落,容华已奔向殿柱!
王义与握瑜左右抢上,堪堪将她扯回。丧服袖裂,血洒满面,幸而未殒命。
鲁老王爷拄杖急至,声若洪钟:“太医!太医何在!”
殿中顿作一团。常泰急步前来,神色忧急。常正则与张伯达对视,眉微挑,轻蔑一闪即逝。
偏殿中,新皇与鲁王并立。
“公主如何?”
“回陛下、王爷,殿下因伤未愈,加之哀痛难抑,骤然失控,幸王公公眼疾手快,并无性命之忧。”
“万幸万幸。你们好生照料。”鲁王语气稍缓,回身对常泰道:“羲和无碍便好,礼毕为要。只是,老夫斗胆多言,皇族一体,何苦赶尽杀绝?”
“皇伯说的是。”
待众人退下,室中唯周龄岐与三位女官。
容华缓缓睁眼,神色平淡。她拭去血迹,从发间取出一物,正是破损血包,昨夜由清欢与琳琅取鱼泡灌鸡血所缝。
“殿下可有不适?”琳琅关切问道。
“王义与握瑜拦得及时,做戏而已,无妨。”语罢,又取旁侧匕首,亲自于头皮划出一口。
周龄岐急忙止血:“无人敢真验伤,殿下何必自苦?”
“只求尽善尽美。田维那边如何?”
握瑜上前:“今晨得信,田大人言:一切就绪。”
申时甫过,太极殿礼成。新皇移至紫宸殿,甫接受百官朝拜。百官定位,常正则册封太子,其母王妃封为皇后。
常泰正欲散朝,殿门处,容华步履缓慢而入。常泰急语:“怎地起来?伤势如何?”
容华跪拜行礼:“谢陛下关心,伤势无碍。此番鬼门关走一遭,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但说无妨。”
“臣请赴昭陵守陵,为先帝尽孝。敏仪公主与扶胥虽幼,孝义为先,愿随母同行。”
话出,殿上一片哗然。
常正则不禁皱眉,一时间摸不清容华是万念俱灰,还是以退为进。
鲁王缓声道:“羲和难得如此,陛下,让她去吧。”
谏议大夫韦衡瞄了一圈,看太子脸色,随即出列:“臣以为,公主所请不妥。虽有皇亲守陵之例,但敏仪与二皇子年幼,昭陵新建,条件清苦,公主年华正盛,恐损陛下圣名。”
田维朗声反驳:“陛下若肯成全孝心,感慰先帝,方显仁德。况先帝宠爱诸皇子女,今有公主愿守其侧,实为至孝!”
言至激动,与容华一同跪下。
容华再开口:“父皇骤然离世,容华与弟妹日夜哀痛。得守皇陵,或可稍慰思亲之苦。臣愿手书陈情,广告天下,宣陛下仁恩。”
陈文石亦俯首:“田大人言之有理。我朝尚孝,公主为范,天下臣子皆感。奢靡非兴国之道,以身作则,方可服众。”
一个貌不逾中人,身板平平的老头出声,正是门下侍中魏几鸿。只见他出列,朗声道:“臣以为公主之孝,感天地,动人心,守陵亦符礼制。”
他一生清正,素有直名,在文官中很有些威望。如今,他既也开口,“臣亦复议。”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
“陛下,臣也深觉有理。只是,扶胥皇子乃襁褓幼儿,昭陵毕竟不如皇宫。只怕,扶胥不宜前往。否则,小儿脆弱,若有闪失,怕是不好。”说话人是吴郡张家二房公子,礼部侍郎,张之平。
“皇子皇女守陵,自有太医侍从随行,且尹嫔也会前往,扶胥皇子虽然年幼,想来也无大碍。且昭陵建成已久,先皇多次视察,皆赞许有加,并非张大人口中龙潭虎穴一般。”田维反驳道。
张之平厉声道:“再多太医,不如皇宫周全。若失,田大人担得起么?”
“事在人为,地非有害,未可妄言。”
张之平再言:“皇后母家出身名门,才德端方,远胜尹嫔与容华。教养皇子,理所当然。”
田维正要反击,却被沉声斥止。
“都给朕住口!”
常正则起身:“父皇,儿臣以为,容华与敏仪前往足矣,扶胥年幼,留后宫更妥。”
“就依此议。”
容华欲言,被常泰止住:“羲和,保重身子,扶胥有朕在,必保其安。”
容华泣涕涟涟,再拜谢恩。
永安十八年,四月十二,先帝大殓,启灵西宫,百官发哀于太极殿前。皇太子常泰即位,改元嘉德,同日大赦。
长乐宫内,尹嫔跪伏榻前,烛光摇曳,映出她哀戚之容。
“殿下,妾知位卑言轻。可若扶胥一人留宫,他……如何自保?”
容华端坐饮药,沉声:“慎言。”
尹嫔哽咽道:“妾所言皆实!就算新君无意,太子也难保其心。”
容华静看她片刻,扶起:“你我皆明,扶胥命悬一线。两日内,握瑜已挡三波刺客。若有非常之计,你敢为之否?”
尹嫔咬唇点头:“妾唯听殿下安排。”
五月初一,扶胥突发高热三日。群医束手,周龄岐险中求生,终将其救回。
五月初三,夜。容华携尹嫔等人入宫面圣。紫宸殿内传出拍案声。不久,太子被召。其后一道圣旨颁出:皇子扶胥,随队赴昭陵,尹嫔同往。
五月初八,先帝入葬昭陵。
范宣亮自请守陵,新帝允其统军,并调玄羽卫五百随行。
辰时,新帝率百官送行于洪安门。
“羲和,有事便奏,保重身子。你毕竟是朕的亲人。”
容华素服玉簪,盈盈一拜,谢恩登车。
马车徐行,敏仪倚于她侧,低声道:“阿姊,昭陵好玩吗?”
容华望她稚气未褪,心生怜意。她是杨妃所出,杨太妃哭拜将女托于自己,容华彼时疲惫不堪,此生第一次真切体会何谓“照顾他人”。
她温声笑道:“是个让人安心的地方。”
她望向窗外,宫城已远,唯山河连绵,长风浩荡,晨光洒落金山。忽忆前世中动画有一幕,甚合心境:“我还会回来的。”
此言虽轻,却自心底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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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丧葬流程大约是:死后沐浴更衣饭含,小敛与小敛奠、大殓与大殓奠,成服停殡。三日之内其上流程必须结束(称之为,三日敛服)。(此处与古礼,七日而殡不同)各代的执行节奏略有差异,有依次各一天举行的,也有大殓成服同一日的。
对于新君即位,有二次受礼的说法。小敛一般会宣遗诏,设百官位次。大殓则是皇帝尸身入棺,放陪葬品之类的。而新皇受册一般与大殓同日举行。册书,也被称为“顾命册”,大意是先皇将社稷国器交付给太子。受册一般在移仗西宫之后。而“移仗西宫”,就是说灵柩从大明宫移到太极殿。一般会设留守官在大明宫,正式发哀在太极殿。
不过,这个流程并不确定,会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也有“枢前即位”,同一日办完大小敛,速战速决的;拖到五日、七日的。
即位大赦,不一定与丧礼相连,时间也不固定,有第二次受礼时大赦的,也有除服之后的。此不与丧礼关联,与昭显新皇仁德有关。
着丧服时间也不定,其中《唐明皇遗诰》:三日新帝听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五日大祥,二十七日除服。
总之,凶礼(国恤),真的很复杂,各朝各代演变也很多。在此就不一一详述了。
参考书《终极之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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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试”又称为“释褐试”,意即通过选试合格的人,可进入官吏行列。此时,由礼部将及第者的材料移交吏部,再由其进行选试,谓之“关试,因关试时间一般在春天,故又称“春关”。“关试”考试的内容为:“身、言、书、判”,具体就是考察考生的体貌、言辞、楷书、批审公文四项内容。四项皆合 格,可以授予 官职,谓之“注官”,然后把全体考试合格者集中起来,当众点名授职,谓之“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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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与君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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