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的任命文书送到靖远侯府那日,恰逢初雪。
云湛正在西厢窗前研读《北疆兵要》,忽觉眼前光线一暗。抬头望去,细碎的雪花正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水珠。
"云大人好雅兴。"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湛转身,见裴御卿倚在门边,一身靛青色官服衬得他肤白如玉,腰间蹀躞带上挂着新赐的银鱼袋。他手里晃着一卷烫金文书,唇角微扬:"恭喜云兄正式授兵部主事,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同僚了。"
云湛起身行礼,被裴御卿一把扶住:"私下不必多礼。"他的手指温暖干燥,与窗外凛冽的雪天形成鲜明对比。
"明日便要上朝,云兄可有准备?"裴御卿很自然地坐在云湛榻边,拿起他读的书翻了翻,"《北疆兵要》?好眼光。这是先父当年亲自批注的孤本。"
云湛心头一跳,仔细看去,果然在书页边缘发现了一些蝇头小楷,笔锋凌厉如刀。其中一页批注特别多,日期正是隆庆七年秋——云家出事前三个月。
"世子..."
"御卿。"裴御卿纠正道,目光落在云湛微微泛白的指尖上,"怎么,手冷?"
不等云湛回答,他已解下自己的灰鼠皮手笼塞过去:"朝堂上不比侯府,冬日早朝往往要站一个时辰。云兄初入仕途,需多注意。"
手笼还带着裴御卿的体温和淡淡的沉香味。云湛刚要推辞,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世子!"孙卯气喘吁吁地跑来,"宫里传旨,命您即刻入宫议事!"
裴御卿皱眉:"可知何事?"
"北疆八百里加急,戎族可汗派使者来了,说要和谈。"
裴御卿眼中寒光一闪,起身时官服下摆扫过云湛的膝盖:"云兄且安心准备明日上任,我去去就回。"
他大步离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幕中。云湛低头看着手中的手笼,忽然发现内衬绣着一个极小的"卿"字,针脚细密整齐,像是女子手笔。
五更鼓响,云湛已穿戴整齐站在靖远侯府大门外。雪后初晴,月光与雪光交相辉映,照得他一身青色官服格外清冷。
裴御卿骑马而来,黑貂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从:"云兄久等了。"
云湛刚要行礼,裴御卿已扶住他的手臂:"今日首次上朝,紧跟着我便是。"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铜手炉,"拿着,暖和些。"
铜炉温热不烫手,显然是精心调好的温度。云湛心头微暖,低声道谢。
皇宫的朱红大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百官按品阶列队而入,云湛作为六品主事,位置相当靠后。他垂首肃立,余光却忍不住寻找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
裴御卿站在三品大员的队列中,背影如松。似乎是感受到云湛的视线,他微微侧头,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宣——百官进殿!"
随着太监尖利的唱喝声,众人鱼贯而入。金銮殿上,皇帝面色阴沉地扫视群臣:"戎族派使者求和,诸卿以为如何?"
大殿内顿时议论纷纷。主和派以杨阁老为首,主张接受和谈;主战派则坚持要戎族先归还侵占的十二城。
"裴爱卿,"皇帝突然点名,"你久在北疆,熟知戎情。说说你的看法。"
裴御卿出列行礼,声音清朗:"回陛下,戎族狡诈,此番求和恐是缓兵之计。臣请先查清使者底细,再定和战。"
"嗯。"皇帝不置可否,目光扫过朝堂,"兵部可有新奏?"
云湛心头一跳。按照惯例,他这个新上任的主事本不该发言。但裴御卿昨日透露,皇帝很可能要考校他...
"陛下。"云湛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奏,"臣兵部主事云湛,有本上奏。"
朝堂上一片哗然。六品官在朝会上发言,这是极为罕见的事。云湛感到无数目光刺在背上,其中几道格外锐利。
"讲。"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云湛稳住心神:"臣查阅近年军报,发现戎族每逢冬雪便粮草匮乏,此时遣使求和,恐是为拖延时间,待来年春暖再战。臣请陛下明察。"
一阵沉默后,皇帝突然笑了:"好个'冬雪粮匮'!裴爱卿,你举荐的人不错。"
云湛这才明白,自己能破格发言,竟是裴御卿提前举荐的结果。他悄悄抬眼,正对上裴御卿赞许的目光,心头不由一热。
退朝后,云湛刚走出宫门,就被一群官员围住。有祝贺的,有打探的,还有几个明显不怀好意的。他正疲于应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
"云大人,兵部还有紧急公务等着呢。"裴御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
众人立刻散开一条路。云湛跟着裴御卿上了侯府的马车,这才长舒一口气:"多谢世子解围。"
裴御卿递给他一杯热茶:"叫御卿。今日表现很好,陛下很满意。"他唇角微扬,"不过接下来会更难。杨阁老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云湛捧着茶杯,忽然问道:"为何举荐我?"
裴御卿望向窗外:"云兄之才,不该埋没。"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我需要你。"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重重敲在云湛心上。
兵部的公务比想象中繁重。云湛每日卯入酉出,与裴御卿形影不离。一个负责谋划分析,一个负责决断执行,配合日渐默契。
这日休沐,云湛正在房中研读公文,忽听窗外传来清脆的马嘶。推开窗,只见裴御卿一身劲装,牵着两匹骏马站在院中。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俊美得令人屏息。
"云兄整日伏案,该活动活动筋骨了。"裴御卿仰头笑道,"我教你骑马如何?"
云湛自幼家贫,确实不曾习骑射。他犹豫片刻,还是下了楼。
"这是照夜白,性情温顺,最适合初学者。"裴御卿轻抚一匹白马的马鬃,那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云湛学着裴御卿的样子伸手,却被马儿喷了个响鼻。裴御卿忍俊不禁,握住他的手腕引导:"马儿最是敏感,云兄太紧张了。"
那手掌温暖有力,云湛的心跳突然加快。他任由裴御卿带着自己抚摸马颈,感受皮毛下跃动的生命力。
"上马要诀是快而稳。"裴御卿示范道,一个漂亮的翻身就骑上了另一匹黑马,"云兄试试。"
云湛抓住马鞍,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就在他第三次尝试时,马儿突然动了动,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了他。云湛睁眼,发现自己整个人都陷在裴御卿怀里。两人的脸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数清对方睫毛的根数。
"...没事吧?"裴御卿的声音有些哑。
云湛慌忙站直,耳根发烫:"没、没事。是我笨拙..."
"初次骑马都是如此。"裴御卿松开手,却仍站在极近的位置,"我再示范一次?"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在裴御卿耐心指导下,云湛终于能骑着照夜白小跑一圈了。夕阳西下,两人并辔而行,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云兄学得真快。"裴御卿笑道,"明日教你射箭如何?"
云湛刚要回答,忽见前方树林中寒光一闪。"小心!"他本能地扑向裴御卿。
一支箭擦着裴御卿的发髻飞过,深深钉入身后的树干。裴御卿反应极快,一把将云湛拉到马腹另一侧,同时抽出佩剑:"什么人!"
树林中传来窸窣声响,很快归于平静。裴御卿警惕地巡视一圈,确认刺客已逃,才回到云湛身边:"伤着没有?"
云湛摇头,指着那支箭:"箭上没有标记,但箭簇是精铁所制,非寻常人能用得起。"
裴御卿眯起眼睛:"杨阁老府上的护卫,用的就是这种箭。"他握住云湛的肩膀,"今日之事,不要声张。"
回府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云湛偷瞄裴御卿紧绷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保护欲——这人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私下却连骑射都要亲自教他,如今又因他卷入危险...
"世子..."
"叫御卿。"裴御卿神色稍霁,"云兄想说什么?"
云湛抿了抿唇:"我想学射箭。"
裴御卿怔了怔,随即笑了:"好。"
当晚,云湛辗转难眠。子夜时分,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小厨房,翻出从家乡带来的茶叶。这是云家独有的制茶手艺,工序繁复,一年只得半斤。
他生起小火,用山泉水慢慢烹茶。茶香渐渐弥漫,带着一丝松木的清香。当茶汤呈现琥珀色时,他小心地倒入一个素白瓷盏。
端着茶盏来到裴御卿房前,云湛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叩门。
"进来。"裴御卿的声音有些疲惫。
推门而入,只见裴御卿披着外衣正在灯下看密报,案几上堆满了卷宗。见是云湛,他明显一怔:"云兄还没睡?"
"世子今日受惊了。"云湛将茶盏放在案上,"这是家传的松苓茶,有安神之效。"
裴御卿端起茶盏轻嗅,眼中闪过惊喜:"好香。"他抿了一口,眸色顿时亮了起来,"这味道..."
"不合口味?"
"不,恰恰相反。"裴御卿又饮一口,"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曾给我喝过类似的茶。"
云湛心头微动。裴御卿极少提起母亲,只偶尔流露只言片语。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裴御卿将茶一饮而尽。
"多谢云兄。"裴御卿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流连,"夜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云湛点头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只见裴御卿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普通的白瓷盏收入一个锦盒,与几件珍玩放在一起。
那一刻,云湛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三日后,兵部衙署。
云湛正在整理军报,孙卯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云大人听说了吗?裴世子要定亲了!"
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片。云湛强自镇定:"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孙卯压低声音,"礼部侍郎家的千金,据说八字都合过了..."
云湛机械地应和着,手中的公文却越看越乱。一个时辰后,裴御卿来寻他议事,发现他竟把南疆的军需错算到了北疆头上。
"云兄身体不适?"裴御卿皱眉探向他的额头。
云湛避开那只手:"无妨,只是有些乏了。"
裴御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云兄可听说了什么谣言?"
云湛心头一跳,强作镇定:"世子指什么?"
"我与礼部侍郎千金的事。"裴御卿冷笑,"杨阁老一派放出的风声,想离间你我。"
云湛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是谣言?"
"自然。"裴御卿突然靠近,近到云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云兄这几日心不在焉,就是因为这个?"
云湛耳根发烫,正不知如何回答,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裴御卿却没有退开的意思,反而伸手拂去云湛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裴大人,云大人。"赵明辉摇着折扇进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打扰了?"
裴御卿这才直起身,语气冷淡:"赵主事有事?"
"听说裴世子好事将近,特来道喜。"赵明辉笑容虚伪,"礼部侍郎的千金才貌双全,与世子正是天作之合。"
裴御卿突然揽住云湛的肩膀:"赵兄消息不灵啊。那不过是杨阁老一厢情愿罢了。"他转向云湛,声音柔和下来,"云兄知道的,我心中早有所属。"
云湛心头剧震,却见裴御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是在演戏给赵明辉看。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世子说笑了。"
赵明辉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悻悻离去。房门一关,裴御卿立刻松开手,耳尖竟有些发红:"抱歉,方才..."
"无妨。"云湛强自镇定,"世子机智。"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裴御卿轻咳一声:"明日戎族使者入京,陛下命我负责接待。云兄可愿同行?"
云湛点头应下,心中却五味杂陈。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裴御卿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应有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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