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光熹微。
时柚苑一夜未眠。
她独自站在高阁窗前，望着宫门方向。晨曦中的皇城如同蛰伏的巨兽，琉璃瓦上凝着秋霜，泛着冷硬的光。宫道上来往的宫人如同蝼蚁，匆匆而行，不敢抬头。
“殿下，该用早膳了。”琉璃轻声提醒，手中捧着暖炉。
时柚苑并未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人到了吗？”
“尚未。但守宫门的侍卫传来消息，说是一辆青幔马车已在宫外候了半个时辰。”
时柚苑唇角微扬：“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她终于转身，接过暖炉。一夜未眠并未减损她的容光，反而让那双凤眸更添几分锐利。
“更衣。”她淡淡道，“今日要见客，穿那件绣金杏叶的。”
当朝阳完全升起时，程锦书终于踏入了宫门。
时柚苑坐在偏殿的鸾座上，透过珠帘打量着殿外缓缓走近的身影。来人一身素青衣裙，外罩月白纱衣，墨发简单挽起，插一支乌木簪。装扮朴素得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神态——平静得近乎漠然。没有寻常人初入宫闱的局促不安，也没有面对皇家威仪的惶恐敬畏。她稳步而行，目光平视，仿佛只是行走在寻常巷陌。
时柚苑指尖微微收紧。有趣。
内侍通报后，程锦书步入殿内，依制行礼。动作标准却不见卑微，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民女程锦书，参见长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时柚苑的声音带着刻意拖长的慵懒。
程锦书抬头。一张清丽面容映入眼帘，算不上绝色，却别有一番风骨。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眸色比常人略浅，像是浸在寒潭中的琥珀，冷静得近乎疏离。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柚苑感到一丝极细微的悸动。这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都说程神医'活死人，肉白骨'，本宫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时柚苑轻笑，指尖漫不经心地卷着垂落的一缕发丝，"没想到竟是个美人。"
程锦书神色未变：“殿下过誉。民间传言多有夸大，民女不过略通岐黄之术。”
“略通?”时柚苑挑眉，“太医院那群饭糠之辈对荣贵妃的病束手无策，程姑娘若是'略通'，他们岂不是连郎中都不如?”
这话说得刁钻，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低头。
程锦书却依旧平静：“医道无穷，各有所长。民女不敢妄自尊大，亦不敢妄自菲薄。”
好一个不卑不亢。时柚苑眼底兴味更浓。她缓缓起身，赤金绣鞋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清脆声响。她踱步至程锦书面前，绕着她慢慢走了一圈，目光如实质般扫过程锦书的全身。
“本宫听说，”她突然凑近，几乎贴在程锦书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程姑娘不仅会救人……更会杀人?”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如此直白的问话，几乎是**裸的试探。
程锦书睫毛微颤，但声音依旧平稳：“医者执刀，可活人亦可伤人。端看执刀者之心。”
“好一个端看执刀者之心。”时柚苑轻笑出声，退开一步，“那程姑娘是为何执刀?”
“为生计，为承诺，也为…………程锦书微微停顿，“了却因果。”
时柚苑凝视她片刻，忽然转身：“随本宫去瞧瞧荣贵妃吧。若是治不好……”她语气轻快，话中含义却令人胆寒，“程姑娘这般妙人，埋骨宫苑倒是可惜了。”
荣贵妃所居的华阳宫气氛压抑。宫人跪了一地，御医们聚在外殿窃窃私语，个个面色惶惶。见时柚苑到来，纷纷跪地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她身后的陌生女子。
时柚苑视若无睹，径直走入内殿。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荣贵妃躺在绣榻上，面色灰败，唇边残留着暗红血渍，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都退下。”时柚苑淡淡道。
御医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殿外。只有荣贵妃的贴身宫女还跪在榻边，瑟瑟发抖。
“你也退下。”时柚苑瞥了她一眼。
宫女叩首：“殿下恕罪，陛下命奴婢务必时刻守候娘娘……”
时柚苑笑了：“琉璃。”
琉璃立即上前，毫不客气地将那宫女拽起：“殿下的话没听见吗?”
宫女被强行带离，内殿只剩三人。时柚苑转向程锦书：“程姑娘，请吧。”
程锦书上前，先是观察荣贵妃的面色，然后轻轻翻开她的眼睑，又查看了她的指甲。动作专业而迅速。最后，她取出一枚银针，在荣贵妃指尖取了一滴血。
血珠在银针上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程锦书眉头微蹙，将银针凑近鼻尖轻嗅。
“如何?”时柚苑问，语气闲适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样。
程锦书放下银针：“娘娘并非患病，而是中毒。”
“哦?”时柚苑挑眉，“什么毒?”
“一种名为'百日竭'的奇毒。中毒初期状似风寒，继而咯血虚弱，百日之内精力耗尽而亡。寻常医者难以察觉，只会当作虚劳之症诊治。”
“可能解?”
“能。”程锦书答得干脆，“但需时日。”
时柚苑凝视着她：“程姑娘似乎对此毒很是了解。”
程锦书抬眼，琥珀色的眸子直视时柚苑：“民女曾见过类似病例。”
四目相对，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荣贵妃微弱的呼吸声在空气中颤动。
许久，时柚苑忽然轻笑：“那便有劳程姑娘了。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她转身向外走去，“琉璃，为程姑娘在华阳宫安排住处，一应所需，务必周全。”
语气亲切，实则软禁。
程锦书垂首：“谢殿下。”
时柚苑脚步微顿，回头瞥她一眼：“程姑娘不必谢得太早。若是治不好荣贵妃……”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本宫可是会失望的。”
走出华阳宫，秋阳正好。时柚苑眯起眼，感受着阳光落在脸上的温度。琉璃悄步跟上。
“都安排好了?”时柚苑问。
“按殿下吩咐，程姑娘的住处就在华阳宫西偏殿，四周都已布下眼线。她带来的药箱也已经仔细查过，多是药材银针，并无特别之物。”
时柚苑颔首：“她可有什么反应?”
“平静得很，此刻已经在偏殿整理药材了。”
“倒是沉得住气。”时柚苑轻笑，“去查查，她入宫前都接触过什么人，特别是……是否与魏家有过往来。”
“是。”
时柚苑漫步在宫道上，指尖拂过道旁已经开始凋零的菊花。程锦书……比她想象的还要有趣。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突然被召入深宫的民间医女。
要么是真问心无愧，要么……就是极擅伪装。
无论是哪种，都值得她好好琢磨。
是夜，华阳宫西偏殿烛火通明。
程锦书将药材一味味分拣好，动作流畅而专注。窗外月光如水，透过雕花窗棂洒落一地银辉。
忽然，她动作微顿，却没有抬头：“殿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静默片刻，门被推开。时柚苑披着件孔雀羽斗篷，站在月光下，美得不似凡人。
“程姑娘好耳力。”她笑着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琳琅满目的药材，“本宫睡不着，想来瞧瞧贵妃的病况。”
程锦书放下手中的药材：“娘娘服过药，脉象已稍平稳。”
“是吗?”时柚苑踱至榻前，看了眼仍在昏睡的荣贵妃，语气淡漠，“那便好。”
她转身，忽的瞥见程锦书腕间露出一截红绳，绳上系着枚小小的银杏叶状玉坠。时柚苑眼神微凝：“这坠子倒是别致。”
程锦书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寻常饰物罢了。”
“本宫看看。”时柚苑伸出手，语气不容拒绝。
程锦书迟疑一瞬，还是解下递了过去。
玉坠质地普通，雕工却极精细，银杏叶的脉络清晰可见。时柚苑把玩着，忽然问道：“程姑娘喜欢银杏?”
“秋来满树金，叶落归根处。自是好的。”
时柚苑抬眸看她：“都说银杏代表坚韧与长寿，本宫却觉得，它最是无情——无论人间悲喜，它只顾自黄自落。”
程锦书沉默片刻：“殿下见解独到。”
时柚苑轻笑，将玉坠递还：“收好吧。这般特别的饰物，丢了可惜。”
她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对了，明日太医院会派人来'协助'程姑娘。为首的张院判最是'热心'，程姑娘可要好生相处。”
话中有话。程锦书垂眸：“谢殿下提点。”
时柚苑走出偏殿，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回头望了眼窗上映出的身影，唇角微扬。
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翌日，太医院果然派来三人，为首的张院判年约五旬，面容严肃，看程锦书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屑。
“奉陛下旨意，特来协助程姑娘诊治贵妃娘娘。”话说得客气，姿态却高高在上。
程锦书也不多言，只将药方递过去：“既然如此，有劳张院判按此方配药。”
张院判接过药方，扫了一眼，顿时皱眉：“这方子用药凶猛，娘娘凤体虚弱，怎堪如此虎狼之药?”
“娘娘所中之毒非常药可解。”程锦书语气平淡，“若按寻常温补之法，不过是延命数日，终究无力回天。”
“中毒?”张院判冷笑，“娘娘明明是虚劳之症，何来中毒之说?程姑娘莫要信口开河!”
程锦书也不争辩，只取出一枚银针，在昨日煎好的药渣中一探，银针顿时变黑。
“这药中被人加了朱砂。”她语气依旧平静，“若非中毒，何须有人多次一举?”
张院判脸色顿变，接过银针细看，半晌说不出话来。
“所以，”程锦书取回药方，“院判可还要更改药方?”
张院判铁青着脸，悻悻道：“……便依程姑娘所言。”
这一切，很快便传到了时柚苑耳中。
“她倒是干脆。”时柚苑轻笑，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张院判那个老狐狸，怕是气得不轻。”
琉璃低声道：“需要敲打一下太医院那边吗?”
“不必。”时柚苑摆摆手，“让他们斗去。本宫倒要看看，这位程姑娘有多大本事。”
她起身踱至窗前，望向华阳宫的方向。秋阳明媚，银杏叶金灿灿地晃人眼。
“琉璃，你说……”她忽然轻声问，“若是一个人面对宫廷倾轧还能如此镇定，会是为什么?”
琉璃迟疑道：“许是……有所依仗?”
“或是……”时柚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别有目的。”
又三日过去，荣贵妃的状况果然好转，已能进些流食。皇帝大喜，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华阳宫，却都被程锦书婉拒，只取了些珍贵药材。
时柚苑再去时，正遇上程锦书在院中晾晒药材。秋阳落在她身上，仿佛镀了层金边。她专注地翻拣着草药，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那一刻，时柚苑忽然有些恍惚。这般宁静模样，与这吃人的皇宫格格不入。
程锦书察觉到来人，抬头见礼：“殿下。”
时柚苑敛起心神，恢复一贯的慵懒神态：“贵妃大好，程姑娘功不可没。想要什么赏赐?”
“民女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哦？”时柚苑踱至她面前，随手拈起一片药材，“本宫向来赏罚分明。程姑娘不要赏赐，莫非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程锦书抬眼看她：“殿下希望民女要什么?”
四目相对，时柚苑忽然笑了：“本宫希望……”她凑近一步，声音压低，“程姑娘永远这么聪明。”
她转身，裙裾划出优美弧度：“三日后宫中夜宴，程姑娘也来吧。毕竟……你现在可是宫中的红人了。”
程锦书垂眸：“民女遵命。”
时柚苑走出院门，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她回头望了眼那个重又低头整理药材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程锦书……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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