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行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那间城中村出租屋的。砰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板,胸腔里那颗东西还在毫无章法地乱撞,像只被扔进滚水里的青蛙。黑暗里,他粗重地喘着气,空气里弥漫着泡面残留的调料包气味和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他甩掉身上的设备,摸到墙边,“啪”一声拉亮了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刺得他眯了眯眼。那个神棍的脸,那双平静得过分的淡色眼睛,那句 “终究是藏不住的荆山玉”,还有那间狭小、清贫却透着莫名秩序感的屋子,像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脑子里一遍遍过。
“荆山玉……藏不住……”他烦躁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感觉不像夸赞,倒更像一句沉重的判词。联想到解逐臣说他“不信命其实最信命”,他仿佛能听到对方未说出口的后半句:“就像块被现实压着、又硬又倔的石头,自己往死里磕。”
这想象中的评价让他火冒三丈。
“操!”他低吼一声,猛地摘掉耳机,抓起桌上一瓶喝了一半的廉价啤酒,仰头灌了几大口。
他需要点别的什么,来打断这该死的思绪。
第二天下午,天气依旧闷热。王恕行没去老体育场口那个通道。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破自行车,驮着他的设备,拐进了离他住处不远的一条更偏僻、但也更“野生”的街道——建设路。这里临近一个老旧的货运火车站,人流杂乱,三教九流都有,路边多是些汽修店、小五金和廉价的民工饭馆。
他的目的地,是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Livehouse,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由废弃仓库改造的地下空间,门口用红色油漆歪歪扭扭喷着“咆哮据点”四个字。这里是周口一些更边缘、更地下的音乐爱好者偶尔聚集的地方,老板是个外号叫“老猫”的中年男人。
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烟味、汗味、酒精和灰尘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只有舞台区域打着几盏惨白的帕灯。台下散落着几十张破旧的桌椅,没几个人。一个留着脏辫、穿着肥大T恤的年轻DJ正在台上打碟,音乐震耳欲聋。
“哟,恕行,稀客啊!”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吧台后面传来。
老猫正拿着块脏抹布擦拭着玻璃杯,他四十多岁年纪,身材粗壮,剃着光头,脖子上挂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据说是镀金的),左臂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过肩龙,但眉眼间却透着股与外表不符的精明和些许疲惫。他早年也混过乐队,后来开了这个据点,勉强维持,对王恕行这种有才华但拧巴的年轻人,有种复杂的感情,算是少数愿意给他提供演出机会的人之一。
“猫哥。”王恕行把自行车锁在门外,拎着设备走进来,找了个角落放下。
“咋?体育场口那边混不下去了?”老猫把擦好的杯子倒挂在架子上,揶揄道,“还是良心发现,来给我这儿增加点艺术气息?”
“少废话。”王恕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点上,深吸了一口,“晚上给我排一个。”
“排一个?说得轻巧。”老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音箱,“我这儿都快成鬼屋了,你看有人吗?电费不要钱啊?”
“少收点门票分成。”王恕行吐出一口烟圈,眼神扫过空荡荡的场地,“我就想唱点东西。”
老猫打量着他,看出了他眉宇间那股不同往日的烦躁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咋了?受啥刺激了?让人给煮了?”
王恕行没接茬,只是闷头抽烟。
这时,一个穿着工装连体裤、满身油污的壮实年轻人从后面的小门钻了出来,手里拿着扳手。他是老猫的侄子,叫赵大勇,人如其名,憨直仗义,在旁边的汽修店当学徒,偶尔也来帮忙看场子、修点东西。
“叔,后面那破冰柜我又给整了整,估计还能撑两天。”赵大勇嗓门洪亮,看到王恕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行哥来啦!晚上有演出?那我得听听!”
王恕行对大勇点了点头。跟这种心思简单的人相处,让他觉得轻松。
“听个屁,票都卖不出去几张。”老猫叹了口气,挥挥手,“行了行了,你要唱就唱吧,老规矩,卖出门票三七分,你三我七,卖不出你就当自娱自乐。”
“成。”王恕行掐灭烟头。
“对了,”老猫像是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前几天有个女的来找过你。”
“女的?”王恕行皱眉,他的人际关系简单到近乎贫乏。
“嗯,看着挺年轻,穿得……不像咱这地界的人。问你什么时候来演出,我说没准儿。她留了个名片。”老猫从吧台下面摸出一张白色的小卡片。
王恕行接过来。名片设计得很简洁,上面印着“星耀传媒经纪人林菲”,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传媒公司?经纪人?
王恕行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他把名片随手塞进裤兜,脸上没什么表情:“知道了。”
“行啊你小子,要走桃花运还是星运了?”老猫调侃道。
王恕行没理他,转身去调试设备了。裤兜里的名片和那张被体温焐热的一百块钱似乎贴在了一起,让他觉得那块皮肤有点发烫。
晚上八点多,“咆哮据点”里陆陆续续来了二三十人,多是熟面孔,一些本地的摇滚青年、无所事事的社会闲散人员,还有几个好奇过来体验“地下文化”的学生。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啤酒和香烟的味道。
王恕行上台,没有多余的话,对着麦克风说了句“《生存报告》”,然后直接开始了。
这里的音响效果比地下通道更差,回声巨大,但他的声音在这种环境里反而像是找到了归宿,那种粗粝的、不加修饰的愤怒和绝望,与这个破败的空间完美融合。他唱生活的窘迫,唱理想的遥远,唱这片土地上的沉默与爆发,唱得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那件旧T恤。
台下的人跟着节奏晃动,有人高声叫好,有人面无表情地喝酒。
在舞台侧面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解逐臣依旧穿着素色的衣裤,外面罩了件深色的薄外套,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与周遭躁动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结界。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或许是从烧饼阿姨,或者其他什么渠道听到了消息。
他没有看台上嘶吼的王恕行,而是微微垂着眼眸,像是在感受着这震耳欲聋的声浪,又像是在抵抗着身体的不适。偶尔抬起手,用手背抵住嘴唇,压抑地轻咳。
王恕行在换气的间隙,眼神扫过台下,猛地捕捉到了那个站在阴影里的身影。他的节奏肉眼可见地乱了一拍,歌词差点卡住。他迅速移开视线,像是被烫到一样,把更多的情绪注入到演唱中,声音变得更加嘶哑和用力,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把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一曲唱罢,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口哨声。
王恕行弯腰去拿水瓶,再抬头时,阴影里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仿佛刚才只是他高度紧张下的幻觉。
他愣在原地,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空了。
“唱得牛逼!行哥!”赵大勇在台下扯着嗓子喊,用力鼓着掌。
老猫在吧台后面,看着王恕行唱完后愣在台上的样子,又瞥了一眼刚才那个穿着体面、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陌生年轻人站过、此刻已空无一人的角落,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呷了一口,低声嘟囔:
“唱的啥玩意儿,魂儿都唱丢了。”
夜还深,周口这个小城的角落里,不同的生命轨迹,正在以各自的方式,悄然交汇,碰撞出微弱却执拗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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