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燃第二天果然来上学了。
当他顶着比昨日稍好些、但仍显眼的淤青走进教室时，原本喧闹的早自习瞬间安静了几分。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畏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俞燃对此视若无睹，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嘈杂。
程默悬了一夜的心，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才稍稍回落。俞燃拉开椅子坐下，动作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程默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问：“好点了吗？”
俞燃没看他，只是从书包里拿出那瓶程默昨天塞给他的云南白药，放在两人课桌中间那条无形的“三八线”上，声音平淡无波：“谢了。” 这是他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感谢。
“嗯。”程默应了一声，把药收进自己抽屉，“需要的话，我这还有。” 他注意到俞燃今天穿了一件长袖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脖子和锁骨，也遮住了可能存在的其他伤痕。
课间，程默拿出昨晚熬夜整理的物理重点笔记，推到俞燃面前：“昨天落下的内容，重点我都标出来了。放学后……补习照常？”
俞燃翻笔记的手指顿了一下，抬眼看向程默。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或锐利的眼睛，此刻像蒙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情绪。几秒后，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补习的地点依旧在图书馆那个安静的角落。气氛却与之前有些不同。俞燃不再是一副完全抗拒的姿态，虽然依旧话少，但程默讲解时，他听得异常专注，偶尔提出的问题也直击要害。
“这里，为什么用动能定理而不是动量守恒？”俞燃指着笔记上的一道例题。
程默有些惊讶，这道题的陷阱他特意没点破，想看看俞燃是否能自己发现。“因为碰撞后粘在一起了，是完全非弹性碰撞，动能损失很大，动量守恒但动能不守恒。用动量守恒列式更直接。”他详细解释道，眼中带着赞赏，“你抓关键点很准。”
俞燃没接话，只是低头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侧脸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少了几分平时的冷硬，多了几分专注的少年气。程默看着他笔下流畅的公式，忽然觉得，如果俞燃能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长大，他的光芒绝不会被任何人掩盖。
“看什么？”俞燃写完，发现程默在看他，挑了挑眉。
“看你解题思路很清晰。”程默实话实说，“你其实很有天赋，俞燃。”
俞燃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又像是自嘲：“天赋？又不能当饭吃。”
“它可以帮你离开这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程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力量，“大学，更广阔的世界。那里没人认识你，也没人能随便伤害你。”
俞燃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程默，里面翻涌着程默读不懂的情绪——是渴望？是怀疑？还是更深沉的绝望？
“说得轻巧。”他声音干涩，“你以为那么容易？”
“是不容易。”程默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困死在这里强。我帮你。”
“帮我？”俞燃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眼神倏地冷了下来，带着刺，“程大班长，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你帮得了我什么？你连你自己……”他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别再说这些没用的空话了。做题。”
话题戛然而止，气氛再次陷入微妙的凝滞。程默知道，俞燃心里那堵墙太厚了，不是几句鼓励就能轻易推倒的。他需要时间，需要行动，需要让俞燃真正相信，他不是一时兴起的“多管闲事”。
就在这时，图书馆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几个穿着花里胡哨、不像本校学生的男生探头探脑地张望，目光很快锁定了他们这个角落。
“哟，燃哥！躲这儿装好学生呢？”一个染着黄毛、流里流气的男生率先走过来，语气轻佻，带着明显的挑衅。他身后跟着两三个同样打扮的人，眼神不善地在程默和俞燃之间扫视。
俞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神变得冰冷锐利，像淬了毒的刀锋。他放下笔，身体微微绷紧，进入了防御姿态：“赵强，滚远点。这里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怎么？傍上年级第一的大学霸，就不认识以前的老兄弟了？”黄毛赵强嗤笑一声，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程默身上，“啧啧，好学生就是细皮嫩肉啊。燃哥，口味变了？喜欢这种小白脸了？”
污言秽语像污水一样泼来。程默皱紧眉头，他认出这几个人是附近职高的混混，经常在学校周边惹是生非。他看向俞燃，发现俞燃下颌线绷得死紧，眼中怒火翻腾，但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嘴巴放干净点。”程默站起身，挡在俞燃和那几人之间，声音清冷而带着警告，“这里是图书馆，请你们离开。”
“哟呵！小白脸还挺有脾气？”赵强像是发现了新玩具，伸手就去推程默的肩膀，“老子偏不……”
他的手没能碰到程默。
程默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避，同时右手快如闪电般抓住了赵强推过来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赵强猝不及防，痛得惨叫一声，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不仅让赵强和他的跟班愣住了，连俞燃都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挡在他身前的清瘦背影。程默……会打架？而且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是花架子！
“妈的！敢动手？！”赵强恼羞成怒，挣脱开程默的手（程默也没打算一直抓着他），挥拳就朝程默脸上砸来！他身后的跟班也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程默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身体长期坚持运动（尤其是他父亲要求的防身术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他矮身躲过直拳，顺势一个扫腿绊在赵强支撑腿上，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赵强重心不稳，“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强哥！”跟班们惊呼。
就在这时，一道压抑着暴怒的低吼在程默身后炸响：“找死！”
俞燃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猎豹，猛地越过挡在前面的程默，一拳狠狠砸在另一个试图偷袭程默的混混脸上！那力道又快又狠，带着积压已久的戾气和某种被触了逆鳞般的疯狂。
“砰！”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血瞬间喷涌而出。
图书馆彻底乱了。惊呼声，桌椅碰撞声，叫骂声响成一片。管理员和闻讯赶来的保安迅速介入，将扭打在一起的几人强行分开。
程默的嘴角在混乱中被擦破了皮，渗出血丝。他喘着气，第一时间看向俞燃。
俞燃的状态比他更糟。他像一头困兽，胸膛剧烈起伏，眼神赤红，死死盯着被保安架住的赵强等人，仿佛随时会再次扑上去。他的右手指关节一片通红，显然刚才那一拳用了全力。更让程默心惊的是，在剧烈的动作下，俞燃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不知何时被扯开了，露出了锁骨下方一片刺目的、尚未消退的深紫色淤痕——那绝不是昨天或今天的伤。
“俞燃！”程默顾不上自己嘴角的伤，上前一步抓住俞燃的手臂，低声喝道，“冷静点！保安来了！”
俞燃身体一震，赤红的眼眸转向程默，当看到他嘴角的血迹时，瞳孔猛地一缩。那股狂暴的戾气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猛地甩开程默的手，几乎是粗暴地扣上了自己被扯开的衣领，遮住了那片刺目的伤痕，动作带着难堪和狼狈。
“程默！俞燃！你们怎么回事？！”闻讯赶来的李老师看着一片狼藉和挂了彩的两人，气得脸色发白，“还有你们几个，哪个学校的？！保安！通知他们学校领导！”
赵强几人被保安扭送出去，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叫骂着。混乱中，程默清晰地听到赵强临走时丢下的一句威胁：“俞燃！你给老子等着！还有你那个小白脸姘头！这事儿没完！”
“姘头”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程默和俞燃的耳朵里。程默脸色微变，而俞燃则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眼神阴鸷得可怕。
“你们两个，跟我到办公室来！”李老师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校医给程默嘴角的擦伤消了毒，贴了个小创可贴，问题不大。俞燃的右手指关节有些红肿破皮，也做了处理。两人并排坐在椅子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李老师看着两人，语气严肃，“图书馆打架？程默，你可是班长！还有俞燃，你怎么又跟校外那些人扯上关系？”
“是他们先挑衅，先动手的。”程默率先开口，声音平静，“他们侮辱俞燃，还想动手打人，我只是自卫。俞燃是为了帮我。”
“帮你？”李老师显然不太信，“俞燃以前就跟这些人认识吧？是不是以前的恩怨？”
俞燃低着头，盯着自己红肿的指关节，一言不发。程默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李老师，”程默抬起头，直视着老师，“无论俞燃过去如何，今天他是为了保护同学才动的手。赵强他们骂得很难听，而且确实是他们先动手推搡我。图书馆的监控应该能证明。”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骂我们是‘姘头’，这种污蔑性的言论，对我和俞燃都是极大的伤害。学校应该严肃处理。”
提到“姘头”这种侮辱性词汇，李老师的脸色也变了变。她看着程默嘴角的创可贴和俞燃沉默倔强的样子，再看看俞燃下意识想藏起的、衣领下隐约可见的旧伤（在校医处理手伤时，领口又松开了些），心中疑窦丛生，最终叹了口气。
“这件事学校会调查清楚，给你们一个交代。赵强他们，我们会联系他们学校严肃处理。”李老师语气缓和了一些，“程默，你先回教室吧。俞燃，你留一下。”
程默担忧地看了俞燃一眼，俞燃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程默只能起身离开。
走出医务室，程默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刚才的混乱、俞燃眼中疯狂的戾气、以及那句恶毒的“姘头”，都像冰锥一样刺进他心里。他摸了摸嘴角的创可贴，那里传来微微的刺痛。
不是为了自己受伤，而是为了俞燃。赵强的挑衅明显是冲着俞燃来的，那些污言秽语，更是精准地踩在了俞燃最敏感、最痛恨的地方。而自己……似乎成了点燃俞燃压抑怒火的导火索。
放学铃响了很久，俞燃才从办公室出来。他脸色依旧阴沉，走到等在教学楼门口的程默身边，脚步没停，只丢下一句：“别跟着我。”
程默却固执地跟了上去，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两人沉默地走在夕阳的余晖里，影子被拉得很长。
“刚才……谢谢你。”程默在他身后开口，声音不大。
俞燃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谢我什么？连累你一起被骂成变态？还是害你受伤？”
“谢你挡在我前面。”程默走到他身侧，认真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也谢你……没有真的失控。” 在俞燃挥出那一拳的时候，程默真切地感受到了俞燃身上那股近乎毁灭性的暴戾，但他最终在混乱中被拉住了。
俞燃猛地转过头，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痛苦、难堪、还有一丝程默看不懂的脆弱：“程默，你到底想干什么？！看到我这个样子，看到那些麻烦像苍蝇一样围上来，还不够吗？！离我远点对你才是最好的！你这种干干净净的好学生，跟我这种人扯上关系，只会惹一身腥！”
“哪种人？”程默反问，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为了保护朋友可以豁出去的人？还是明明自己一身伤，却还怕连累别人的人？” 他指着俞燃紧扣的衣领，“那些伤，是赵强他们弄的？还是……你父亲？”
俞燃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微微颤抖，几乎是嘶吼出来：“闭嘴！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管定了。”程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从我看到你倒在雨里那天起，就管定了。俞燃，你赶不走我。”
夕阳的金光落在程默脸上，他嘴角的创可贴显得有点滑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清澈、坚定，仿佛能穿透一切阴霾。他看着俞燃，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垃圾。那些骂你、打你、伤害你的人，才是真正的垃圾。而我，想帮你把这些垃圾，从你的世界里清理出去。”
俞燃怔怔地看着程默，看着他嘴角的伤，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认真和执着。那股支撑着他冷漠和抗拒的力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愤怒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疲惫和……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涌上鼻尖。
他猛地别过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沙哑，低低地骂了一句：“……你他妈就是个傻子。”
骂完，他却不再让程默“滚”，也没有加快脚步甩开他，只是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任由程默跟在他身旁。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俞燃冰封的世界，在程默固执的“多管闲事”和今天这场混乱的冲突下，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而那名为“救赎”的星火，正透过这道缝隙，悄然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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