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山一年有四季,当下白雪皑皑,夕阳西落日照金山。
苏青晨时上山,只与整夜未眠的掌门打了声招呼,掌门正在下棋,黑棋敲在横纵之间,白棋还被捏在指尖,像是没有落下的位置。掌门捋了捋白胡须,在落子时抽空瞥了苏青一眼,见小徒孙平安归来,既不喜也不忧,点过头后摆了摆手,让苏青回去了。
掌门一直这副淡淡的性子,苏青谈不上失落,恭恭敬敬行礼作揖后,照着掌门的意思赶快离去。赶着太阳升起的速度,一路躲着晨起练功的弟子,奔着玄清峰而去。
没有法术的弟子爬起山来费时费力,且不说登山时爬得越高空气越稀薄,玄清峰还是青松山最高的一座,此时节气又逢大雪时节,天时地利人和哪样也凑不齐。
苏青微微叹息,而这几声叹息与喘息又混合在一处,一时难辨。
总算来到山顶,苏青的双眸漫无目的的望着远方,在那里,在薄雪覆盖之下,藏有与天地截然不同的一点颜色。
那是苏青和谢玄的家。
苏青最想回归的怀抱。
如今他回来了。
日思夜想的家终于近在眼前,他一步步靠近,带着几分缓不过来的欢喜,踏过漫山风雪只身来到家门前,但在摸到门环习惯性地要去扣响时,青年却猛然一怔。
这一刻,他的世界停止了。
脑海中有关谢玄的一切倏然一闪而过,走马观灯似的急速倒带,让人来不及反应,苏青想要让思绪慢下来,从中仔细检索出一些温存记忆,可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个身影,与另外一段截然不同的感情。
苏青避无可避的想到迟年。
在青松山。
他竟想着那只笨拙的恶鬼。
铁的温度往往难以维持,假若一个人将一块铁置于冰天雪地,不用一日,这块铁便如结冻的冰块一般,染上彻骨的冷意。门环亦是铁环,苏青握着它,呆了长长的时间,手掌心的铁由冷变暖,一致的温度让门环像是顺着苏青这棵树长出来的共生树枝一样。
一声叮当,摇晃的风铃声从门缝里传来,苏青怔然的思绪被风带走,他眸光一定,寻着风铃声往前,随着吱呀吱呀的一阵响,苏青跨过门槛,回到了久无人迹的家中。
院子的布置,七年未变。
这些年来,苏青常常有意无意的想象着谢玄还未离去的时光,想象谢玄还会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慢悠悠地晒太阳,而他,刚从镇上回来,大大咧咧的推开门,手里拿着镇上最好的师傅做的烧鸡和肉脯。
每到这时,谢玄就会很开心的站起身,任由苏青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般窜进怀里,两人抱在一起时一晃一晃的,像西域的不倒翁玩具。
谢玄接过苏青的礼物,温柔的帮苏青弹走身上灰尘。
“走!吃饭!”
饭桌上的师尊,娴静又温柔,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苏青往嘴里扒饭,然后捏着筷子,将最嫩最肥的肉放进苏青碗里。
师尊说:“我的阿青要快些长大。多吃饭,才能长肉。”
修者辟谷,口腹之欲已是无所谓有无的感受。但谢玄每次去镇子上,都会给苏青带一袋魏姨的蜜饯,为了让苏青品尝,谢玄会先往自己嘴里塞一颗,然后再哄小孩似的往苏青嘴里塞一颗。
十余年岁,一直如此。
惯常的动作,让苏青误以为谢玄喜甜。于是给谢玄‘送礼物’时,总想着要多买一份甜糕,一碗糖水,一串糖葫芦。
谢玄接得自然,吃得也自然。
一切都很自然。
像是谢玄故意的默许。
默许给足了苏青勇气。
借着这份勇气,苏青犯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
大师兄昨日差人送来了好多炭火,乌黑的炭堆在院角落的杂物房里,苏青挑来了几块,扔进主屋冷冰冰的炭盆里,而后娴熟的从屋内角落找到火柴,滋啦一下,火星子冒了出来,不一会儿,炭盆里便燃起了红光。
苏青坐在炭火旁,将自己蜷缩成一个圆圆的雪球,脸埋在膝间,眼皮紧紧阖着。
他的身体开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呆坐着。
从天亮到天黑,是应希声的出现打破了屋内怪异的安静。
应希声很机灵,知道傻愣的人听不懂猫语,便直接叼着讨饭的小碗来到苏青身旁,一个哐当,闷闷不乐的苏青被吵醒,一人一猫目光相交汇,苏青便知道了应希声的意图。
“你饿了?”苏青微微坐直身,骨节分明的手扶着额间,应希声注意到苏青的指腹在太阳穴处微微打转,估摸是睡久了头疼。
“我这里没有吃的,得下山去找。”苏青瞥了气势汹汹的猫一眼,闷闷的笑了一下,“你在青松山呆了一整天了,以后要在哪里吃饭,他们不和你说说吗?你这傻猫,怎么还饿着肚子爬山?”
“……”
“怎么办?”苏青很为难的开口,“我还不想下山,要不你自己去吧。”
应希声气极,咬着苏青的衣角,立时便将一个不情愿出门的人硬生生拉到了膳房门口。
入夜时分,晚膳早已结束,一人一猫将膳房翻了个底朝天,只发现蒸笼里剩着两三个冷硬馒头。
猫咬不动,人也一样。
应希声不干了,把碗一丢就要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苏青一点也不惯,放狠语气、歪曲事实对猫说道:“跟着我就是这样的,条件不好,有了上顿没下顿,想吃饱饭的话,我劝你赶紧收拾行囊回南山寺找应不染。”
一听‘应不染’的名字出现,应希声顿时息了声,尾巴懒懒散散的在地上摇了两下,露出假笑讨好苏青,可苏青既不吃软也不吃硬,是个铁石心肠的。
应希声见撒娇无用,便直接转换成一副垂头丧气的饿鬼模样蹲在一旁,这回猫学乖了,既不打闹也不出声。
不多时,猫肚子里已唱响了一支极富旋律的曲子。
苏青知道它是下了决心要和应不染断关系,遂而意识到自己言语有误,是伤了小猫的心的。
苏青不再刺激它,自顾自的在屋里转满一圈后,从放食材的篮子里翻出了一袋白面粉,搬出来,倒了一些在桌上,手上边动作着,边微微偏头,对应希声说:“去,把生火的火石拿过来。”
苏青下厨做了两碗素面,少许油盐,葱花点缀,做法和味道都极其简单的一碗面,却就此成为了应希声心目中最好吃的食物!
苏青打量着应希声满足的吃相,一天未进食的肚子率先反应过来,在咕噜咕噜的抗议声中,苏青吃了一筷子素面,细嚼慢咽过后,却发现是再寻常不过的味道。
碗里的热气不免烫到了眼睛,苏青将素面放下,仇深似海的望着它。
他曾经为谢玄做过一碗素面,为了祝贺谢玄的生辰。
也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龌龊。
他记得那时的场景……当时的谢玄和现在的苏青一样,只吃了一口。
正想着,面前的素面却哗啦哗啦的动了动,碗壁上停着一只黑色猫爪,是应希声。它兀自将碗推到苏青面前,严厉的神情好像在要求他一定要将碗里的面条吃完!
苏青再度端起碗,慢吞吞的吃了起来。
这碗素面味道竟是苦的,果真不好吃。
不怪谢玄不喜欢。
应希声舔了舔粉红色的爪垫,十分不理解,面里混进了咸泪珠,还是原先的味道吗?
吃饱喝足已是后半夜,应希声当起猫来十分随便,吃撑了肚子后倒头就睡,丝毫不顾及周围。
苏青望着窗外将亮未亮的天空,不由想起迟年来。
不知那两袋满满当当的蜜饯他吃完了没?
恶鬼没有味觉,不怕甜,吃起蜜饯来应当像吃米饭一样简单。想必不用两天,恶鬼就会吃完所有的蜜饯。
等到那时,恶鬼迟年应该会清楚意识到,苏青是欺骗了他的。
发现了之后会怎样?
想到此处,苏青愣了愣。
按照恶鬼的性子,首先想到的怕是报复吧?
没一会儿,天边翻起了鱼肚白。
苏青抱着猫出门时,撞见了今日准时上工的厨子阿叶。
阿叶大名叶一二,幼时遭难,是谢玄将他救回了青松山。阿叶没有灵脉与灵智,因而并未拜师,但有一手好厨艺,于是成年时阿叶拜托掌门,希望能靠这一项技艺留下来,造福青松山。
掌门十分爱吃阿叶的红烧鱼,因着这点心头好,答应了下来。
如今阿叶已近四十,眉眼间虽然被时间催生了褶子,性子却依旧欢快,一如年轻时候。他对青松山上每个人的口味都了如指掌,这么多年来,他的热情似乎从未改变。
阿叶很意外苏青竟然在膳房里,“阿青,你真的回来了?昨日我听小周说起你的消息,我还不信!你这些日子都去哪了?我可担心了!”
谢玄走后,阿叶见不得苏青消沉,便时常喊苏青来膳房帮工。他只给苏青留一个生火烧水的任务,等他忙完,便端上来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我吃不了。”
“那也得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苏青怔然抬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玄清长老拖我一定照顾好你。”一句没由来的话音突然落下,像一块石子忽然扔进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圈圈连绵不断的波纹。
阿叶瞧见苏青的眼眶倏地红了,知道是自己徒惹他伤心,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要不然他始终愧对恩人。
“好好吃饭,才能多长肉。”
这话,倒像谢玄说的。
思绪慢慢回笼,苏青叫了声,“叶叔。”
“先别急着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阿叶将苏青来回打量了几圈,“挺好的呀,几月不见,总算是长出了二两肉!年轻人出去逛逛也好,闷在山里都闷死了,不过啊,下次出门可千万不能用这种危险的方式!担心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长老交代啊?!”
阿叶喘了口气,“还没吃早饭吧,你坐着等等,我先给你弄。”
“行。”
“这是你的猫啊?我前些天看见有人在喂,以为是不小心进山的野猫。”
提起‘猫’,苏青想到了什么,“叶叔,我这猫一日四五顿,爱吃东西,玄清峰上冷冷清清的,我担心它饿着,不如我把猫先放你这儿,你帮我养养?”
令苏青没想到的是,阿叶立时拒了他的请求,“你怕猫饿,怎么不怕自己饿?你瞧你这身体,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皮包骨头了都。反正我不帮你养猫,这猫多好啊,会饿,等它饿了就拉着你下山来找东西吃,一下子能填饱两个肚子,多好啊!再说,轮到了真不愿意下山的时候,我还能让这小猫把饭给你带回去!嘶,我先前怎没想到这好办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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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青松山上玄清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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