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斯的指令，像一枚精准投掷的炸弹，在黎雯疲惫的神经上轰然引爆。
明早七点。京市。全盘推翻的方案。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血管里。
她几乎能想象出京市干燥炎热的空气，以及接下来几天即将面对的、勒克斯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和他一同出差，意味着她的每一分钟都将被审视，每一个决策都可能被质疑，连呼吸都需要小心谨慎。
「陆总，」黎雯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肌肉却有些发僵，声音透出些许为难，「梨花溪的方案之前一直是伊森组在跟，细节和客户的要求感觉他们更熟悉。而且，我手上还有五个项目在同步跟进，突然交接，我怕细节上会有疏漏，反而耽误......」
勒克斯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没什么温度，却重得能压垮人。
「所以呢？」他打断她，指尖在那份被退回的方案上点了点，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GM支付薪水请你们来，是解决问题，不是提出问题的。」
他身体微微后靠，昂贵的真皮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无法胜任？需要我把机会留给更『有准备』的人？」
他语气平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但「机会」背后的意味，黎雯听得明明白白。
那是升职加薪的临门一脚，她不能退，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犹豫。
「当然可以胜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笃定，无懈可击。
「陆总，我准备好了。只是需要和伊森做一下紧急交接。明早七点，机场见。」
她转身离开办公室，高跟鞋踩在地毯上，闷响被吸收，一如她内心无声的咆哮。
门在她身后合上。
勒克斯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个孤零零的咖啡杯上，杯壁上用肉桂粉勾勒的笑脸显得有点幼稚可笑。
他看了几秒，端起来又喝了一口。温度刚好。
勒克司蹙了下眉，似乎想挑剔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将杯子放回原处。
无可挑剔。这就是黎雯每次留给他的感觉。
黎雯一路极速回到工位，周身弥漫的低气压，让伊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还没等他问出什么，她一把将伊森从转椅上薅起来，二话不说拖进了最近的一间空会议室。
「勒克司让我现在接手梨花溪，」她语速快得像扫射的子弹，「梨花溪所有资料现在全部发我。客户对接人、过往沟通记录、被驳回的版本、他们最新提到的所有修改意见，哪怕只是随口一句『感觉不对』都给我！」
伊森被她这阵仗吓了一跳，随即哀嚎，「莉莉，那帮甲方的想法比海市的天气还难捉摸！上午还要『国际范』，下午就要『接地气』，晚上可能又变成『有情怀的烟火气』！我脑细胞都快被他们折腾得集体自杀了！」
「那就把他们那些反复横跳的『感觉』和『要求』，全部拆解成可执行的需求清单！」
黎雯「啪」地一声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冷光映着她锐利如刀的眼神，「今晚十点前，咱俩都得钉在这儿...」
伊森哭丧着脸掏出手机，开始疯狂敲键盘传文件，手指快得出现了残影。
「行！我这就把毕生功力传给你！」
整个下午，黎雯像一颗投入沸水的泡腾片，在工位、打印机、伊森的隔间和茶水间之间剧烈反应。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档和设计图飞快切换。
她的大脑被迫从乔治的离去、万禹宁的打扰、沈西合的广告牌，以及陆月的无用哭诉中抽离，高速处理着关于「乡镇风审美」和「高端度假风定位」之间那令人绝望的鸿沟。
期间手机亮了几次。
【正直之舟】：黎小姐，有空见面聊聊吗？
【许姐】：雯雯，小万总那边刚刚联系我了，他让助理问我你什么时候方便再沟通一下。
黎雯连眼皮都没抬，面无表情地划掉所有通知，干脆利落地设置了免打扰。
整个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只有眼前的方案和迫近的 deadline 才是真实的存在。
夜色在专注中一点点深重，伊森瘫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神涣散。
「不行了，莉莉，我的脑细胞集体阵亡了......这次真的弹尽粮绝了。」
他实在撑不住了，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一步三晃地朝外走。
回家前还没忘有气无力地哀叹，「宝贝儿，我不行了，你加油......你是最秃的......哦不，最棒的......」
黎雯没抬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目光聚焦在屏幕上，指尖在键盘上轻盈地跳跃着。
「基础框架和你的核心创意保留，我把他们嫌弃『不够高级』的部分全部重做，视觉语言全部升级，对标国际一线度假村品牌。他们要是再觉得不行，那就是眼睛有问题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过度消耗后的平静，甚至有一丝冷酷。
抬头才发现，伊森早就离开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CBD的写字楼依然亮着零星灯火，像散落的星子点缀着城市的夜空。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咖啡香气，混合着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加班夜，一如过去半年，她总是和伊森在会议室里度过。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电话，屏幕上跳动着「万总」两个字。
黎雯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两秒，接起，语气瞬间注入职业性的暖意：「万总，您好。」
「黎小姐，没打扰你工作吧？」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下午许姐应该跟你提了，关于方案，我有些新的想法，不知你明天是否方便......」
「万总，实在抱歉。」黎雯语带歉意，流畅得如同预先排练过，「我临时接到紧急任务，明天一早要飞京市出差，处理一个非常棘手的项目。关于盛世的需求，我记在心里了，一有空档就会立刻推进。或者，您如果不介意，可以先和许姐那边沟通一下初步方向？」
她四两拨千斤，把皮球巧妙地推了回去，既表达了重视，又合理规避了即刻的压力。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
「京市？」万禹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么突然。」
「是啊，客户爸爸最大嘛，刚刚才和客户沟通决定的，还没来得及和许姐说。」
黎雯轻笑一声，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和自嘲，「打工人就是这样，随时待命。」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黎雯几乎能想象出他微微皱眉的样子。
「理解。」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似乎更低沉了些，「出差地点方便说一下吗？万盛在京市也有些资源，或许能提供些便利。」
黎雯挑眉。便利？她可不想欠这种人情。
「谢谢万总体恤，不过都安排好了。」她委婉拒绝，语气感激又不失分寸，「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等我回来，一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进展。」
「.......好。」万禹宁没再坚持，「旅途顺利。」
挂断电话，黎雯嘴角那点公式化的笑意瞬间消失。她没时间琢磨他那句「京市」背后的意味，也没空分析那短暂的沉默里包含了什么。
她需要一杯更烈的咖啡，或者，一个能让她暂时忘记这一切的男人。
一个简单、直接、充满生命力的拥抱，就像乔治无数次给过她的那样。
但眼下，她只有梨花溪这个难啃的骨头，只有写不完的方案，做不完的工作，以及明天一早就要面对勒克斯的残酷现实。
拿起手机，她下意识地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和乔治的聊天，还停留在前天那条长语音下，他没有回复，也没有拉黑她。
像一片沉默的、惨白的废墟。
黎雯指尖悬空片刻，最终猛地按熄了屏幕。
算了。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走进电梯，金属壁面映出她精致却难掩倦色的脸。樱桃红长裙依旧耀眼，后背的镂空处却只觉得冷。
就在她走出公司大楼，低着头查看打车软件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正是张弛。
「雯雯，我等你半天了。」他语气熟稔地靠近，带着令人不适的亲昵。
「我上个月结婚了，娶得是我妈看中的女孩。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是被逼的。」
黎雯皱眉后退。眼前这个男人，一度是她最疲惫时的选择。
那时沈西合刚抽身离去，父母催婚又紧，张弛这个海市本地拆迁户，有房有车，看起来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
她们已经走到订婚的地步了，直到他母亲一次次刻意刁难，才让她彻底清醒抽离。
「我妈一高兴，把市中心那套老洋房过户给我了。」张弛还在自说自话，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家吗？现在机会来了。」
他逼近一步，眼里满是期待。
「我和她离婚，房子是婚前财产会归我的。到时候我们结婚，我把你名字加上，既报复了我妈，也给了你一个家，好不好？」
「你不要不理我了。」他央求着，「我发微信才知道你把我删除了，电话你也拉黑了。你不是和那个白男分手了嘛，我们复合好不好？」
黎雯冷冷看着他，只觉可笑。
「张弛，你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她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黎雯再不堪，也不至于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
张弛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正要反驳，一辆黑色奔驰猛地刹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露出勒克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显然刚下班，领带松了一截，但目光依旧锐利。
「莉莉，」他声音平静无波，「上车。」
张弛被这突如其来的介入惊得一愣。
勒克司甚至没给他一个眼神，只是不耐烦地盯着黎雯。
黎雯想起昨天一时冲动给张弛发的那条微信，此刻只觉得讽刺。她看了眼叫车软件上显示的「还需等待5分钟」，又瞥了眼纠缠不休的张弛，最终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车窗升起的那一刻，她看见后视镜里张弛不甘的身影渐渐变小。
车内弥漫着雪松的冷香，勒克司专注开车。
直到驶过一个路口，他才冷冷开口，「明天七点的航班，我要看到你全身心投入工作。」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黎雯的一切都该以他的需求为先。
「明白。」黎雯低声回应，指尖摩挲着手机。
她偏头看向窗外，夜色中的城市流光溢彩，却照不进心底。
最终，她打开手机，将勒克司的备注，默默改成了——
【冷血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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