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楚天慵起了个大早,把桓纵院子里的水缸都灌满了。不管怎么说,寄人篱下,态度一定要做足。
桓纵醒得也很早,“起来了?”
院子里除了仆人在洒水,便只剩下了两人,楚天慵点了点头,他有意识忘掉自己身为段氏子嗣的过往,却仍旧好奇桓纵作为桓厥的儿子,竟然顺顺利利从桓厥手里接过担子,并将桓家军越做越大,镇守江州,实在是难以预料。
“你肯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现在我给你机会,如果错失,以后不会再有。”桓纵察觉出他内心所想,循循善诱。
“行,那我直接问了。”楚天慵擦了擦额头的汗,“你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你父亲,也是竟陵王的门客之一,为什么你们在被追责的时候,成功逃过一劫,而你,又继承了桓公衣钵,在江北做大做强?而且看起来,宗司空和陆预关系并不好,你们和宗司空又是一条船上的,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段氏被夷族,桓氏却成功存留下来。”
“你是想说,世事好不公平?”
楚天慵哽咽,“就是有些不服。若是出身还在,想必我和赤心也能并肩而立,而不是被践踏尊严,说是痴心妄想。陆预,也不过是渔女之子罢了。”
说到这儿,桓纵轻笑,来到前院的砖石处,先是喂狗,而后一如既往,将一摞砖石运到院子对面,“说是门客也不至于。在满朝世族里,桓氏排不上号。当初段公的职务是竟陵王友、丹阳尹?”
楚天慵点了点头,“难为府君还记得。”
“段公比起先考,要更靠近建康朝廷,陛下在做决定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换谁上去,你应该记得,而后换上去的是陆氏家族的陆赜。”
陆赜,风采神秀,轩如朝霞,比起陆预来,这人一生下来就有万中无一的样貌,平生为人刻薄,无奈身居要位,并不为人所知,留下来的都是溢美之词,以及形容其容止的华赡词藻。“朝廷争斗,讲究的就是把前面的人打下来,然后把自己人换上去,无奈寻阳险要,先考占据此处,如果生变,先考打出勤王旗号,建康肯定吃不消,尽管我们都知道他不会这么做,但陆氏家主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他安抚了你们?”
“准确来讲,是桓家军救了我们。现如今我滞留寻阳,先帝大行也不回去奔丧,一旦回去一定会被解了兵权,正是因着此理。”桓纵道,“陆预肯定不能容忍我做大,所以你和钟离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意料之中。”
楚天慵褪去了之前作为刺客的冷漠与不耐烦,段嚣的那一部分逐渐复苏,换在以往他绝对不会想要做“段嚣”,可陆预的践踏和陈醉的兵戎相见,都让他反复思考另一种可能——如果,他承担起身为段嚣的责任呢?
桓纵能够率领一方军队,抗击胡虏,他若是跟着桓纵,有了更好的前途,岂不是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宗忱身侧?
不过想到这儿,他还有个问题要问。
“据我所知,桓公也是含恨而终,朝廷无力北伐,给的粮饷资助少之又少,层层盘剥,若不是桓公用了手段,桓家军绝对不可能有现在的规模。这样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即便如此也……也还要继续抗争么?”楚天慵追问,“尤其是看到,竟陵王明明有满腔热血却被陆氏家族设的局害死,你真的甘心,没想过和他们分庭抗礼,回到建康掀起血雨腥风么?”
桓纵默然片刻,“我只想回家。楚天慵,我是洛阳人,离开的前一天,一切犹如往常,我喝着黍米汤,吃着槐花饭,以为这一天和之前、之后都没有什么分别。可就在那天以后,我来到江州支援父亲,才发现再也回不去了。这么多年,故乡屡屡入梦,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人背井离乡,他们没有户籍,被排挤,只能在侨乡暂且落脚。你觉得,这种期盼没有勾心斗角重要么?”
楚天慵无言以对。
“侨乡新生下来的孩子,不了解故乡是什么,所以这些人,一方面被外面的人排斥,回到家里也无人理解,一代、两代、三代过后,他们的口音再也没人会说,彻底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放在朝廷,就是逐渐安稳之后,国破家亡的仇恨被忘却,所有人安居江东,忘记了血脉来源于何处,随便设置一个一模一样名称的侨乡来隔靴搔痒。”
桓纵字字句句,都让楚天慵汗颜。
段嚣的段,是武威段氏,历代出将入相,为何单单到了他这儿,就因为看到了楚地天慵峰便改了名字、甚至逃避?
宗忱并不想跟他浪迹天涯,不然为什么会跟着陆预走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山河动荡,如何能够浪迹天涯?
“我配不上赤心。”
“你当然配不上他。”桓纵嘲讽道,“你不过是一个能力中上,又任性使气的游侠。你说你是段嚣?我见过段嚣……他不是你这样的。”
楚天慵一怔,“什么?”
“当初的段嚣,稚子年纪,就已经有了乘风破浪之志,勤学苦练,夙兴夜寐,发誓要辅佐君主成就大业。”
楚天慵望着桓纵,他们一高一低,间隔的距离不是很远,曾经或许萍水相逢,然而咫尺天涯,只有楚天慵才能深刻意识到他们离得有多么远。
截然不同的路,截然不同的选择。
“现在重拾旧志,来得及么?”楚天慵问。
“什么时候都来得及。”桓纵无比坚定,让楚天慵不禁好奇,这股底气是从哪里来的。
“好,不过我依旧名为楚天慵,段嚣这个名字、这个人,已经不在了。”楚天慵作揖,心悦诚服,“以后任凭府君驱驰。”
“行。你现在顶李识器的缺,赤心不在,李识器就是副将,你现在负责李识器之前的活,只是不知,你之前学的东西还记不记得?”
楚天慵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重新提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吩咐完毕后,楚天慵领了牌子,经由仆人领着往府衙去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闪现一个人影。
“府君,没追上陆预。”
桓纵不悦,“陶影,你一而再再而三办砸,是不是觉得我会再次放过?”
陶大娘低头不语。
“我不听什么解释,这次不追究,是因为我还没想着让陆预死。”桓纵攥紧了拳头,又搬起一摞砖头垒在旁边,这种枯燥的事儿他天天做,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可荒废弓马,“而上次不追究,是因为钟离音没有差池。”
陶大娘大气也不敢出,“那……”
“也罢,寻阳小门小派,跟陆预的鹰扬卫到底没得比。可惜,这机会千载难逢。”
“府君,小宗将军不会有事吧?”
桓纵用清水起了洗脸,“陆预只是疯,不至于蠢。赤心的父亲是宗司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该善待他,况且陆预把他带走,也根本不是为了除掉他,而是给我设局。”
“府君说的是?”
“他想让我失去一条臂膀从而左支右绌,我偏不让他如意。”桓纵微眯眼,“他马上会有下一步行动,这么做完全是逼着我进建康好一网打尽。我怀疑他和长汀寨也有联络,你去查一查,如果这次再办砸,就不要来见我了。”
“是!”陶大娘说完后,一个轻功飞远了。
与人聊了半天的侨乡,桓纵也想回侨乡看看了。从他带兵南下途中收拢流民到现在,这处名为“德化乡”的侨乡承继了他所有的乡关之思,里面有太多他熟悉的人。他们此地扎根,子嗣绵延,桓纵在他们的关怀下长大,莅任副职的时候,桓厥问他该怎么对这些侨民。
侨民客居他乡,本身受到当地人的仇视,若非和当地豪族联系交涉,也断无可能划出这一部分来安置他们。桓纵听他们说起过南下的经历,粮食不够吃,拖家带口,又要警惕作乱的山匪,因此饱受压抑。桓氏正是在同样的身份之下,被推举为首领,桓厥带领他们找到粮食,他们才能活到现在。
因此江北流民帅,只可能是桓家。
桓纵回答,要以德感化之,让他们成为江北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这也是他戍卫在此的初心。
桓厥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吾儿,你只说了一面,那别的呢?单纯用感化,能让他们彻底顺服你么?流民剽悍,但也容易有气性,一旦闹起来,和江州本来就有的妖道联合在一起,你该怎样应对?”
桓纵一时间想不出。
“记住,为将者,不仅需要有勇气和慧智,更要有瞻前顾后的决心。”说着,桓厥把一面刻着“瞻尔前,顾尔后”镜铭的镜子递给桓纵,“德化乡,名为德化,实际上是给这些人安居之地,一家老小都在此处,可保他们衣食无忧。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何好好经营此地,就是我们桓家要解决的当务之急。”
“也就是说,他们的家眷在我们控制下,才能更加放心大胆往前冲?”桓纵一时之间有点难以接受,他总觉得心里腾飞的壮志,在一夕之间被冲刷得不成模样,原来这些以德布化的背后,竟然有这样的安排?正如同光明背后,往往伴随着暗影。
彼时桓厥颇为担忧地看了看一腔热血的桓纵,“吾儿,你要知道,志向、理想,在朝廷里,就如同一场无人赴的宴席,冷清,尴尬,或许你能等到赴宴之人,又或许永远等不到。”
桓纵哑然。
“但是无论有没有人来,你都要先活下去,先有命去等,而不是过刚易折,连等来同志之人的机会有没有。”桓厥老泪纵横。
什么都是真的,手段和算计是真的,想要回故国也是真的,一切又一切交织在一起,组成了桓家军。
桓纵习惯了等待,也学会了与朝廷众人对抗,丝毫不落下风,出招拆招。他不知道,能不能等来自己的赴宴之人。
与此同时,钟离音打了个哈欠,刚出中堂,就看见前院正叼着鱼干的猫,“哇……府君你起这么早啊。”
“嗯,我今日有事,不回来吃饭了。”
“哦好的。”钟离音微笑,本想说今天中午自个儿也有事,想了想桓纵估计对他的事不感兴趣,就没说出口,“府君吃过早饭了?”
“还没,一起吧。”
吃完饭后,桓纵和钟离音赶去府衙,二人照旧在公廨前分开。钟离音来到自己位子前,就看见上面有几方盒子,李识器咳嗽两声,压着声音,“这是我做的,你今儿不是要去卖糕?算我一份。”
“好的好的。”说罢,钟离音针对这些漆盒的量,往自己的小册子上记。
瞿商凑过来,“你下午要去市集?”
“嗯,是啊。”钟离音心想这还不够明显吗,“不过我今早出来得急,自个儿的还没拿出来,过午吃完饭就去。”
“我跟你一起吧。”瞿商说。
钟离音犯了难,但是想了想,盒子确实有点重,瞿商呢,看起来能干事,应该比他力气大,这么一个白给的苦力不要白不要,于是粲然一笑,“好啊,那就一起去呗。”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李识器却愁眉紧锁,只见谢秾大小姐带着她的女侍大摇大摆闯进门,视察一般。
李识器小声叨叨,“又来了。”
眼看谢秾往“督工处”找当值的殷植寒暄,钟离音小声附耳问,“怎么了李司马,这大小姐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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